唐诗故事·伤春
(2013-04-19 22:31:16)唐诗故事·伤春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伤春悲秋,是中国古诗的常见题材。悲秋似乎不难理解,自然界的肃杀凋零,让人心生悲戚,很容易联想到生命的脆弱与短暂,这是一种简单的比附关系。伤春的逻辑有些复杂,春来万物复苏,花木葳蕤,纵然“花落水流红”,到底还可见磊磊子满枝。即便春天来去匆匆,毕竟还有一个湛蓝碧绿的夏天、一个金黄橙红的秋天可以期待,大可不必“怜春忽至恼忽去”。
然而属于春天的忧伤,依然长久地盘旋在古典中国诗人的心头,这是理性无法彻底给予阐释的一种情感状态,敏感得有些过分,用个通俗点儿的成语描述,就是多愁善感。
刘方平的《春怨》,就是一首这样的多愁善感之作。在类似题材的古诗中,这首《春怨》算不得出色,却很典型。抒情主人公是一个女子,“金屋”一词说明她曾经有过蒙受宠爱的过往,然而温暖甜蜜显然弃她而去,是“昨日之日不可留”,属于今天的只有“黄昏”、“泪痕”、“寂寞”、“空”和“晚”……这只是一个庸常的怨妇故事,如果没有最后一句,“梨花满地不开门”。这一句如同一个长长的空镜头:满地的梨花,紧闭的房门——于是,这个庸常的怨妇故事有了一个含混暧昧却有耐人寻味的结尾:那紧闭的房门,是清明刚烈的绝望,还是焦灼痛楚的渴望……
这个美丽空镜头的原创版权,是否该属于刘方平,不大容易考证,也没有必要考证,但从反复被人使用这一点上,可以说明它相当经典。戴叔伦有“梨花春雨掩重门”的句子,至于从这两句化出来的“雨打梨花深闭门”一句,李清照、秦观、唐寅都在自己的词里用过。轮到《西厢记》、《琵琶记》的作者,对这句“雨打梨花深闭门”的追捧热情丝毫没有减退。直至到了《红楼梦》里,曹雪芹也不能免俗地让宝二爷席间行酒令的时候,拈起一片梨,说了句“雨打梨花深闭门”。不知道宝玉当时是不是想到了黛玉,潇湘馆里除了绿竹曲水,后院还有大树梨花,春日黄昏,纵然没有雨,只有风,梨花想必也会如雪片落满庭院,林妹妹是不是也不开门呢?
不开门的女子,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不知道这个成语诞生之初,是不是就带着几分或多或少的贬义色彩。反正落到了现代理性的目光中,这种脆弱的情感状态,是一种需要治疗和纠正的病态。脆弱是孕育诗性的温床,而理性则是杀死诗性的高强度紫外线辐射了。这种脆弱的古典诗性,即使从高举乐观主义大旗的理性辐射中侥幸存活了下来,它也无法逃脱解构主意狂风暴雨般的嘲弄。
你很难想象,今天的诗人或者作家以“伤春”的姿态完成一次创作,即使不怕别人嘲笑,他自己恐怕都不确定“伤春”的“pose”该怎么摆才不可笑。多愁善感是可笑的,这样的认识里透露出一种文化上的无知、傲慢与粗暴。现代生活,使得我们的情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粗粝。这种粗粝,不是简单地相对于细腻来讲的,这种精神层面的粗粝,表示我们正在丧失理解、体味某种更为深邃、更具超越性的人类精神情感的能力。
伤春的悲感,来自时间给人带来的幻灭感和脆弱感。时间通过自然物候的变化,提醒着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和某种无法弥补的匮乏感。最为极致的例子,应该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杜丽娘是死于春天。伤春不仅可以付出眼泪,甚至可以付出生命。这种属于农耕文明的具有草木般阴柔气质的精神情感,在工业文明的钢铁格局里,正在变得稀少而难以理解。人自身的有限性和匮乏感在现代生活中变得隐蔽,我们前所未有的强大、乐观。我们不伤春,我们要奋斗,我们要兴致勃勃,开心快乐,我们嘲笑鄙视多愁善感,如果不能摆脱多愁善感,我们就去看医生,吃抗抑郁的药物——通过提升多巴胺的分泌水平,来使我们的神经始终处于一种愉悦的状态下。
一种广告画面一样永远鲜明快乐的文明,是粗鄙可怕的,那里一定如同水泥地面一样,无法生长诗歌。自然不是要今天所有的人都多愁善感地去伤春,去葬花,但至少,对于杜丽娘、林黛玉,以及某个不肯对满地梨花开门的女子,我们还保有起码的理解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