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的作品里,特别是杂文里,对“国粹”的论述是很多的。
鲁迅对“国粹”的定义是:“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是,接着他又道“但特别未必定是好”,“譬如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非仅如此,他又道:“‘国粹’多的国民,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当然,他更多的是直指“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买卖,生殖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有一样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一样。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发明了......”“自大与好古,也是土人的一个特性。”他不但直揭中国社会里的某些所谓的“国粹”的丑陋,还常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借天竺人因“水道”(即自来水----作者注)本为祖辈创造,后来英国“白人不过窃取而更新之者”而予拒绝的故事,发感慨道:“旧国笃古之余,每至不惜于自欺如是。震旦死抱国粹之士,作此说者最多”。他更进一步道:“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处,美如醴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他还通过塑造小说人物形象,对那些死抱故旧不变者进行讽刺挖苦----在课堂上大讲什么《中国国粹义务论》的高佬夫子,偷窥了乞讨女之后,写下“‘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总统(袁世凯----作者注)特颁明令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存国粹文'”的道统、四铭邓等人物。不仅如此,他更进而指出“宋的文艺,现在似的国粹气味熏人。”这“国粹气味熏人”的原因为何?先生答曰(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先生答曰(二):因为有人常用“所谓‘特别国情’”这一国粹阻碍改革;因为“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叹固有文明,道学家的热心复古,”,“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 “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先生答曰(三):“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天的满足着,即一天天的堕落着,但又觉得日见其光荣”而不停地歌声遍地的歌功颂德癖。他还举例连杀人魔王张献忠也给国粹为“农民起义领袖”,连杀了小老婆给守城将士果腹的狠人张巡,也给“国粹”为坚守孤城以抗反叛的安禄山的“忠贞”者了......
鲁迅用“排斥异流,抬上国粹”这八个字,把某些大倡大讲“国粹”者的阴暗心理,给精当地揭出来了;非仅如此,他还更明确地说道:“从清朝末年直到现在,常常听到说‘保存国粹’这一句话”“的人大约有两种:一是爱国志士,一是出洋游历的大官。他们在这题目的背后,各各藏着别的意思。志士说‘保存国粹’,是光复旧物的意思;大官说‘保存国粹’,是教留学生不要剪辫子的意思”,“现在成了民国了......所以,我现在不能知道说这话的是那一流人,这话的背后藏着什么意思了。”“可是,保存国粹的正面意思我不懂”。
然而,鲁迅既不是一个食古不化者,也不是一个大革文化命的历史虚无主义者,更不认为自己的思想观念、文化知识等等如孙悟空般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而是对中国历史上的种种“国粹”,以至外国的种种国粹的咀嚼,批评,消化,吸收,继承,发展,他研究典籍,抄碑,读古代小说之后,留给我们的《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古小说钩沉》等等,便是明证;至于其他作品里蕴含的真正的中国国粹营养,那更是随处都是了。因而,在批评了大言“国粹”者们的各自的心迹之后,他更开出了保存国粹的法子:(一)“要我们能保存国粹,也须国粹能保存我们”,“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而且,“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甚而对异邦他方的东西,只要利于我们,就采取“拿来主义”。(二)“但是想在今天世界上,协同生长,挣得地位,即须有相当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他提倡的在“协同生长”中,“挣得地位”,大概与时下倡言的与世界不同民族、国家、政党的相处之道----包容性发展----的意思略近,绝非“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式的你死我活式的斗争不已;亦非某些倡言“国粹”者的愚顽和食古不化。
(引文皆出自《鲁迅全集》第一卷、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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