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述
“碑书”,包含着两件事:一是指写碑文,二是指写书法。在这本书里,我把这两件事兼了。
历年来邀请我写碑文的地方确实很多,其中有不少是“历史重地”,我几乎每次都推辞再三。但是仍然有一部分没有推掉,因为邀请者转达了当地民众在民意测验中对我的充分信任,把我感动了。中国社会素重官场,但是大家却把书写碑文的大事托付给一个并无官职的文人,我感受到一种质朴的文化传承。
碑文难写,倒不是因为要与古代那些著名的碑铭词赋作比较,而是因为我们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公众文本。公众文本必须方便当代普通人阅读,不能蹈古,不能炫己,不能玩文,否则就侵害了当代社会“公共空间”的伦理权利。因此,我写碑文,都是立足今日情思,略采古典句韵。不同的碑文,两者的比例又不相同,有的就完全侧向于白话文。
碑刻的书法,我采用了行书。为了追求刻凿效果,又选了端正挺展的风格。其实我自己在书法中更爱好的,是便条、手稿之类的随意笔墨。一到公共空间,自己的爱好就要克制,这就叫“克己复礼”。碑文之立,本是一种山川大礼。
我一直主张“吾手写吾心”,不习惯用自己的书法去抄写前人的诗文,只有极少数例外。本书收录了一个隆重的例外,那就是伟大的《心经》。抄录这个佛教经典,是历代很多智者的必修课,我至少见到过欧阳修、张旭、苏轼、赵孟頫、文徵明、董其昌、傅山、八大山人、刘墉、弘一等人的抄录本。连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也抄写得端正而拘谨。我的这个抄本,刻碑于佛教圣地普陀山。为了给广大读者提供一支拐杖,我在碑文之后又用现代语文把经文译述了一遍。
既然请出了《心经》,那么,我所书写的其他碑文也就有了一个精神统领,全书也就有了一个天然之序。
书中还收录了我为两位亡友写的墓碑,又选了一些应邀为各地名胜书写的题额。这些名胜,庄严而雄伟,有缘以笔墨供奉,是我此生之幸。
需要说明的是,我书写的碑文原稿,有几份在刻凿过程中已经消耗。这次重写,某些文本因考虑书法结构而有所改动。
至于我用自己的书法抄写前人诗文的“极少数例外”,除了《心经》外,还有屈原的《离骚》和苏轼的《赤壁赋》。但是,那两个抄本并没有碑刻,因此不收入本书了。他们会各出一本书,除书法外,都会附有我的长篇阐释,以及我对原文的现代译写。
余秋雨于辛卯夏日
法门寺碑
佛指在此,指点苍茫。遥想当初,隐然潜藏,中土雄魂,如蒙寒霜。渺渺千年,再见天光,苍生惊悦,世运已畅。觉者顿悟,兴衰巨掌。
法门于斯,吐纳无量。矫矫魏晋,赫赫盛唐。袈裟飘忽,驼影浩荡。梵呗似云,诗韵如浪。祈愿此门,不再凋敝。启迪人间,引渡万方。
炎帝之碑
华夏远祖,野生莽沙,幸有王者,首教耕稼。此王者谁?神农炎帝也;
长夜漫漫,如海无涯,幸有王者,燧得光华。此王者谁?神农炎帝也;
泥昧岁月,邪疫如麻,幸有王者,尝草治煞。此王者谁?神农炎帝也;
天下初成,随处杀伐,幸有王者,安民以罚。此王者谁?炎帝神农也。
伟哉至尊炎帝,山岳难比其大。首举文明之炬,始植民生之花。千古开拓之斧,凿定创建之法。并肩轩辕黄帝,共奠东方巨厦。历尽万劫未灭,永远蓄势待发。后世亿兆子孙,无论海角天涯,只须语涉炎黄,皆可视若一家。
家园门庭已扫,慈颜如诗如画。炎帝安寝之地,崇陵又起紫霞。呼集六合同胞,再祭炎帝文化。兼有雕像新立,株洲神农城下。自此万方心泉,齐向是处倾洒。拜谢鸿蒙先人,佑我煌煌中华。
三台阁碑
此为采石矶,李白辞世地。追溯三千里,屈原诞生地。追溯两千里,屈原行吟地。追溯一千里,东坡流放地。
如许绝顶诗人,或依江而生,或凭江而哭,或临江而唱,或寻江而逝,可知此江等级,早已登极。余曾问:在世界名山大川间,诗格最高是何处?所得答案应无疑:万里长江数第一。
细究中华品相,多半大河之赐。黄河呼唤庄严,长江翻卷奇丽;黄河推出百家,长江托举孤楫;黄河滋养王道,长江孕育遐思;黄河浓绘雄浑,长江淡守神秘。两河喧腾相融,合成文明一体。
李白来自天外,兼得两河之力,一路寻觅故乡,归于此江此矶。于是立地成台,呼集千古情思,告示大漠烟水,天下不可无诗。
诗为浮生之韵,诗乃普世之寄。既然有过盛唐,中国与诗不离;既然有过李白,九州别具经纬。
钟山之碑
九州方圆,胜迹无数。惟有寥寥几处,深嵌史籍而风光宜人。其中之一,在南京钟山之麓。
此地岳雄水冽,古迹连绵。徜徉其间,步步皆是六朝熏风,南唐遗韵;隐隐可感大明王气,豪杰眼神。每当清秋时节,重重悲欢归于枫叶,滔滔诉说止于晚风,只留得断垆明月、丛林暗芳,真可谓中国文化之一大诗境也。
钟山风物美则美矣,无奈龙虎际会,云汉苍黄。频经铁血狼烟,忍看山颓石老。幸而祸不永驻,山川竟得重绘。南京人民于甲申之年启动整治工程,斥资五十亿,搬迁十三村,移民两万余,增绿七千亩,新建栈道,博搜物种,辟出诸多公园,重修两大陵墓。一时风拂沉雾,雨洗芜嶺,使历史伟迹有缘得遇生态伟迹,令百代伤残有幸憩于现代葱茏。凭此更须感激南京:再度为中华文化增一聚气之谷,留一解读之门。
主事者嘱余书碑,余方落数笔已觉烟霞满目,神驰心移。
金钟楼碑
一座城市若想由繁华上升到诗境,一靠景致,二靠故事。景致是空间之诗,故事是时间之诗。时间之诗未必尽是历史,仲马和雨果在巴黎已创佳例。
上海缺少时间之诗,却也有一些传说值得珍惜。相传距今一千七百余年,正是三国赤乌年间,一位高僧建成静安寺后又执杖东行,发现一殊胜之地,即谓之“流金地缘”,便建一钟楼曰金钟楼。其时此处濒临海滩,钟声楼影日夜呼应,渔火明灭、船楫隐约,直至毁于南宋战乱。
不知又过多少岁月,有一道人飘然云游至此,惊叹风水之奇曰:“纵使八仙共勘,亦非此莫属。”于是此处便有八仙桥,车水马龙成通衢,直至一九一四年坍塌。
毕竟,楼可摧而难夺地气,桥能塌而无改天意。既得佛道两家先后点化,此地早已称盛天下。二十世纪末上海企业家领悟其间玄机,合力重铸金钟,再造钟楼,为今日闹市留一峭拔老梦。此后匆匆行人若在摩肩接踵间听到天宇中传来堂皇钟鸣,应稍稍停步。因为这便是时间之诗,这里是城市之魂。
谢晋墓碑
谢晋先生,浙江上虞人氏,东晋谢安、谢玄之后也。取晋为名,以表传承。悠悠千年,果然继其先祖创拓之脉,引领中国电影事业而成一代宗师。
毕生激情如火,摄尽世间血泪。辨善恶于红尘,投思索于青史,追人性于灾难,问正义于困顿,且成功融入东方妇女忠贞淑婉形象而感动千家万户。
后人若问:在封闭年月,凿得天光谁为最?答曰:谢晋也。再问:在复苏时代,振聋发聩谁为最?答曰:谢晋也。
谢晋作品,润泽祖孙三代。此地丘茔,足可笑对苍原。
大圣塔碑
长江之南有句容城,句容城中有崇明寺,崇明寺内有大圣塔,此自古以来远近尽知之事也。大圣塔因何得名?曰纪念大圣塔僧伽也;大圣来自何时?曰唐代也;大圣来自何处?曰西域也;西域何地?曰不可考也;属华夏之内之外耶?曰不得而知也。可想见者,唯荒漠沙原,依稀行脚。于是,大唐之大,中亚之远,佛教之盛,句容之幸,尽在一塔也。
此塔初为木构,宋改砖塔。虽代有修缮,终无奈老去。八十年前被焚,四十年前被拆。五年前发心重建,捐献者六十余万。可见古塔于民,远且近矣;众目所盼,殷且诚矣。此塔之建,如海航升桅,句容明日,大可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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