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有时将军会留她一人看守摊位,我会走过去,假装不认识她,可是心里想认识她想的要死。有时陪着她的还有个矮胖的中年妇女。我暗下决心,在夏天结束之前一定要跟她搭讪,但学校开学了,我依然没有勇气、没有胆量,甚至不敢望她的眼睛。
1985年某个闷热的夏季星期天,爸爸跟我在跳蚤市场,那天销售相当可观,才12点半,我们已经赚到160美元。我以买杯可乐的名义站了起来,爸爸让我当心点,我假装不知道,爸爸指着我说:“你要记住,那家伙是纯正的普什图人,他有名誉和尊严。”这是普什图人的信条,尤其关系到妻子或者女儿的贞洁时。我向爸爸保证不会让他难看,朝贩卖处走去。
我看见塔赫里灰色的货车,索拉雅单身一人,在看书,今天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夏装,凉鞋露出脚趾,头发朝后扎,梳成郁金香形状的发髻。我打算像以前一样只是走过,可是却在她面前停留下来,盯着她。她抬头,我向她开口说话了,问好,问将军是否在,告诉名字然后告别。然而,在我举步离开时,停了下来,转身,趁勇气还在,问到:“我可以知道你在看什么书吗?”
我屏住呼吸,觉得跳蚤市场里面所有的眼睛都朝我们看来。直到那时,我们的邂逅可以解释成礼节性的问偶,但我问了她问题,如果她回答,我们将会聊天,而我是一个单身青年男子,她是一个未婚的少女。她有过一段历史,这就够了。我们正徘徊在风言风语的危险边缘,而承受流言毒害的将会是她。按照阿富汗人的标准,我的问题很唐突。问出这句话,意味着我无所遮掩,对她的兴趣再也毋庸置疑。可是我是个男人,我所冒的风险顶多是尊严受伤罢了,而她则是名誉毁掉。她会接受我的挑战吗?
她翻过书,我看到那是一本《呼啸山庄》,我们聊起来,她说听说我写作,我寻思她是如何知道的。因为有教养的阿富汗淑女是不会向她父亲问起青年男子,而且,一个有名誉和尊严的普什图父亲也不会跟自己的女儿谈论未婚少男,除非这个家伙是求爱者,已经做足体面的礼节,请他父亲前来提亲。
难以置信的是我问她,是否愿意看看我写的故事,她不安的回答愿意,眼睛开始东瞟西看,也许看看将军来了没有。当我还想说些什么时,那个曾见到跟索拉雅一起的中年妇女走进过道,她是索拉雅的母亲雅米拉。她问候着我,提起我们很早以前还是亲戚呢,然后她的眼睛在我和索拉雅之间转起来。
我曾问过爸爸为什么塔赫里将军的女儿还没有嫁出去,爸爸说没有门当户对的追求者。闲言碎语让阿富汗的男人远离她,所以不断有婚礼举行,但她却始终只有父亲陪着。如今,这个母亲,带着令人心碎的渴望,讨好的微笑,对眼中的希望不加掩饰。我对自己所处的有利地位感到畏怯,而这全部因为,我赢得了那场决定我性别的基因博彩。
索拉雅的母亲邀请我坐下,我婉拒了,她抓起一把猕猴桃和几个桃子坚持让我收下,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索拉雅正望向别处。我离开回到我们的摊位,爸爸接过桃子,提醒我记住他说过的话。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回放着我们的对话,盯着天花板痛苦地想起,要经过连续六个漫长的雅尔达之夜,我才能再次见到她。
好几个星期都是如此这般,我等到将军散步离开,然后走到塔赫里的货摊。如果塔赫里太太在,她会请我喝茶、吃饼干,谈起旧时在喀布尔的时光。有了她母亲在场,索拉雅会更轻松、更健谈,我们的约会也可以少招惹一些风言风语。但她对我套近乎的态度明显让索拉雅觉得尴尬。
某天,索拉雅跟我单独在他们的货摊上交谈,她告诉我学校里的事情。她在弗里蒙特的“奥龙专科学校”就读,她说她想当老师,那是她一直梦想的。这起源于一件事,在喀布尔的时候,她曾教自己家的佣人兹芭读书识字,当看到兹芭第一次可以自己写信给自己的姐姐时,她觉得自己做了真正有价值的事情。这让我想起自己如何愚弄不识字的哈桑,如何用不懂的晦涩字眼取笑他。索雅拉说她的父母希望她读法学院或医学院,但她想成为老师,虽然收入不高,但那是她想要的。我谈论起我的母亲也是老师时,她说她的母亲告诉过她,接着因为这句话,她脸上泛起红晕,这意味着我不在的时候,她们曾谈起阿米尔。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让自己不发笑。
按照我们的约定,我把自己的写的小故事拿给她,她笑逐颜开说谢谢。忽然间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的红晕退去,眼睛盯着我身后,我转过身来发现塔赫里将军站在那里。他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并排走了几步,他说:“你知道,我的孩子,我相当喜欢你。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我真的这么认为,但是…即使有教养的男孩有时也需要提醒,所以,我有责任提醒你,你是在跳蚤市场的众目睽睽之下做事情。你知道,这里每个人都会讲故事。”他微笑,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牙齿,“替我向你爸爸问好,亲爱的阿米尔。”他把手放下,又露出微笑。
爸爸问我怎么样,我告诉了他刚才的事情,他叹了口气。不过,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让我烦恼太久,因为那个星期稍晚一些时候,爸爸感冒了。
开始只是有点咳嗽和流鼻涕,他的流鼻涕痊愈了,但咳嗽还是没好,我不停地求他去检查,但他挥挥手叫我走开。然后,过了两个星期,我撞见他正把一口带血丝的痰咳到马桶里。我带他去了医院,做了胸部X光扫描。医师让我填写转诊单,告诉我肺部的右边有个黑点。爸爸问是否是癌症,医师说可疑,需要做CAT扫描,然后去看肺科医生,并告诉我两个星期之内,他们会给我电话。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们没有接到电话。我勃然作色,经过一番交涉,最终做到在一个星期内做CAT,两个星期内看医生。接诊的肺科医师是俄国人,爸爸当场翻脸,只好换了第二个医师阿曼尼,他是伊朗人,爸爸同意了。阿曼尼医师告诉我们,他已经看过CAT扫描的结果,接下来他需要取一片肺块做病理学分析。我搀着爸爸出诊室,向大夫道谢,心里想着“肺块”比“可疑”这个字眼更不吉利。我希望索拉雅能在这儿陪着我。
爸爸患的是“燕麦细胞恶行肿瘤”,已经扩散,没法开刀。爸爸问起病况,阿曼尼大夫用了“严重”这个词,他说,可以做化疗,但只是治标不治本。爸爸说“请不要在我身上做化疗”。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一如那天放下那叠食物券。
我们走出阿曼尼大夫的诊室,我请求爸爸考虑一下化疗,爸爸说“住口,我已经决定了!”“那我呢,爸爸,我该怎么办?”我泪如泉涌。
一抹厌恶的神色掠过他的脸,“你二十二岁了,阿米尔!一个成年人,你…你会碰到什么事情,你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教你的,就是让你永远别问这个问题。”他打开门,转身对着我,“还有,别让人知道这件事,听到没有?别让人知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然后他消失在昏暗的大厅里。
有那么一阵,即使是癌症也没能阻止爸爸到跳蚤市场去。仿佛一切如常。彷佛我成为孤儿的日子并没有随着每次收摊渐渐逼近。等到那年万圣节,星期六的下午刚过一半,爸爸就显得疲惫不堪,我下去收购那些废品,他留在车上等待。到了感恩节,还没到中午他就吃不消了,我独自开着那辆大众巴士穿梭在半岛地区。在跳蚤市场,阿富汗人偶尔会对爸爸的消瘦议论纷纷,起初他们询问奉承爸爸的饮食秘方,但当询问停止后,爸爸的体重却继续下降。
接着,新年之后不久,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早晨,我在大众巴士里面翻找毛毯时,爸爸倒在地上,四肢抽搐,我奔向他时,他口吐白沫,流出的泡泡浸湿了胡子,他眼珠上翻,只见一片白。我跪在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说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你会好的,我就在这里,好像如此这般,我就能缓减他的病痛。
医生给我看了爸爸的CAT扫描,告诉我癌症转移了,他必须服用类固醇,还得吃抗中风的药物,建议做放射线治疗。那天晚上,我彻夜坐在爸爸床边的椅子上。
翌日早晨,走廊的候诊室挤满了过来慰问爸爸的阿富汗人。早晨过了一半,塔赫里将军和他的太太来了,索拉雅跟在他们后面。爸爸示意将军看着臂上的输液管,露出孱弱的微笑,将军回以微笑,告诉爸爸把他当成兄弟,告诉他需要什么,爸爸在枕上摇摇头,说能来已经很高兴了。将军充满慈爱的看着我,说“你怎么样?亲爱的阿米尔?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喉咙一哽,泪水止不住掉下来,冲出病房。
索拉雅出来站在我身边,我想在她怀里需求安慰,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捧起她的手,拉到我的脸上,眼睛上,然后任她抽走,我告诉她“我很高兴你来了,这对我…意味着一切。”
隔了两天,爸爸出院了,没有接受放射线治疗。那晚,爸爸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我把毛毯拉到他的胸膛上,坐在他身旁:“我想你能不能替我办点事情,如果你身体还撑得过去的话。”
“什么事?”
“我想你帮我提亲,我想你到塔赫里将军家里去,向他提亲。”
爸爸的干嘴唇绽放出微笑,宛如枯萎的树叶上的一点绿色。在他确认好我考虑清楚后,拨通了塔赫里将军的号码,告诉他们希望明天早晨去拜访他,和他们商量一件很荣誉的事情。他挂上电话,我们看着对方。我突然笑起来,爸爸也跟着加入。
爸爸弄湿头发,将其朝后梳,我帮他穿上干净的白衬衫,替他打好领带,发现领口的纽扣和爸爸的脖子之间多出了两英寸的空间,我在想当爸爸逝去,该留下多大的虚空。我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为他穿上那套棕色西装的上衣,我毕业那天他穿的那件。
我们来到塔赫里家,我扶爸爸下车,在溜回车里,驱车离开,透过后视镜,看爸爸尽最后一次为人父的责任。我在我们住所的客厅走来走去,等待爸爸的消息。快到中午的时候,爸爸的电话响起,将军同意了,不过索拉雅有些事情要和我谈。我接过电话,索拉雅说我很高兴,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不想我们一开始就有秘密,而且我宁愿亲口告诉你。
她告诉我,“在弗吉尼亚生活时,曾跟一个阿富汗人私奔,那时我十八岁,很叛逆,愚蠢,他吸毒,我们同居了将近一个月。弗吉尼亚的阿富汗人议论纷纷,最后爸爸找到我们,要我回家,我歇斯底里,哭喊、尖叫,说我恨他,当我回到家时,妈妈中风了,我觉得很内疚,过后不久,爸爸就举家搬到加利福尼亚了。那么我所说的让你为难吗?”
“有一点。”我对她说了真话。但我让爸爸替我求婚前,已经想了好几个星期,而每次到最后,总是回到同一个问题:我凭什么去指责别人的过去?
她问我是否要改变主意,我说“你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想娶你。”她又哭起来。
我嫉妒她,她的秘密公开了,说出来了,得到解决了。我张开嘴,差点告诉她,我如何背叛了哈桑,对他说谎,把他赶出家门,还毁坏了爸爸和阿里四十年的情谊。但我没有。我怀疑,在很多方面,索拉雅·塔赫里都比我好很多。勇气只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