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和爹吵架.

他领了姐弟二人进入议事厅，袅袅的檀香似断似续，迷濛出晕醉的气息，雾蒙蒙中，满屋的卷帙也像笼上了轻薄的烟尘，像镌刻历史的天书。

诸葛亮抱了诸葛瞻坐在他的膝盖上，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在家乖不乖啊，听说你认了一千多个字，爹哪天要考考你呢！”

诸葛瞻倚靠着父亲的胸膛，甜甜地说：“乖的，我听娘的话！”

“乖什么哦，爱吃爱睡，小胖墩！”诸葛果吐吐舌头，划了个羞脸。

诸葛亮拉过女儿的手，“我还要问你，你乖不乖啊，有没有又想了古怪把戏作弄人？”

诸葛果心虚地说：“没有！”

“没有么？你娘可全告诉我了！”

“我就知道她要告状，我不过就是在蒋琬叔叔的茶里滴了一点墨汁，让他拉了两天肚子，后来不是赔礼了吗，他也没怪我，还说是腹有翰墨，好事呢！”

诸葛亮凝和地笑道：“哦，原来你真干了啊，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别怪其他人！”

诸葛果恍然醒悟，她一拍脑袋，“啊哟，我中计了，娘才没有告状呢，你诈我呢！”

诸葛亮捏捏她的手臂，“兵不厌诈，明白否？”

“哼，当丞相当成习惯了，没事就用计，讨厌的爹爹！”诸葛果甩甩手臂，跑去一边翻书，回头古里古怪地虚了眼睛做鬼脸。

诸葛亮怡然地笑了，他望望女儿，再看看儿子，刹那竟有些泪湿的感动，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啊，多少年了，他远隔千里，只能在梦里温故那近乎陌生的血脉之情，很多时候，连温故的时间也没有，当硝烟迭起，战鼓喧天，他的世界里便只有铁血悲风，表里山河。

可是啊，无论他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红尘，原来留存心中深深牵挂的，还是这融融穆穆的亲情。

诸葛瞻抬眼看着久未谋面的父亲，把那清俊的轮廓勾勒在心底，小手磨挲过父亲的鬓发胡须，“爹爹又长了好多白头发！”

“是啊，爹爹老了……”诸葛亮不胜感慨。

诸葛果捧着一卷文书阅览，听父亲悲慨，回嘴道：“爹爹才不老呢，爹爹永远都好看，像庙里的神仙！”

诸葛亮打趣道：“还神仙呢，神仙都驾鹤西去，羽化登仙，你岂不是说爹爹羽化了？”

诸葛果忽的凝了眉头，“呸！羽化什么，不吉利，爹爹要是羽化了，我也跟着去！”她所有的话都冲口而出，像是自然而然的内心独白，无丝毫的迟疑停顿。

诸葛亮一愣，长叹道：“傻丫头哦……”他想要拉住女儿，可是伸出去的手却碰不到女儿，只在空气中触摸到若有若无的气息，挽来了一片虚无的冰冷。

诸葛果还在看手里的文书，认真得像在研习训诂文章。

“你看什么？那些文书不可以乱动！”诸葛亮觉得很是好奇。

诸葛果忽然脸红了，“我没有乱动，就是看看……”她慌忙把文书放下，又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手指轻轻抚摸。

诸葛亮把诸葛瞻轻轻放下，握住他的小手走过去。

他想知道女儿到底在看什么，弯腰去捡那册文书，诸葛果却慌张地把文书朝里面塞，脸上一片桃红花晕，一直红到脖子上。

诸葛亮没有和女儿抢夺，他已经知道女儿看的是什么，卷帙散开如伸展的荷叶，他敏锐的目光落在文书的最后，那是三个字：“姜维上”。

他站定不动，白羽扇举过胸前，停滞如惉凝的音符，只是不情愿地漂浮，却没了后续，这时候，连人的思维也减缓了速度，似乎被冰雪凝冻。

诸葛亮从女儿的手下取出那册卷帙，卷成一册，轻轻放回原位。

他艰涩地看了女儿一眼，很慢很慢地说：“果儿，你是不是……”

诸葛果起初见父亲走过来，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而现在，听到父亲的问题，她突然的竟不再害怕，居然变得平静无风。

她平宁地静静一笑，沉稳地回答：“是！”

诸葛亮的羽扇从胸前滑下，他愔愔不语，安静如无风的沙漠。

诸葛果平视父亲，清湛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爹，你认为可以吗？”

诸葛亮很轻地摇摇头。

“为什么呢？”诸葛果眼里的渴望化作了不能理解。

诸葛亮一阵内疚，他多想告诉女儿自己的真实想法，就算女儿责备他，仇恨他，他也能心安理得，可是，他不能的，他如何能将如此残酷的真相揭开，他是父亲，他更是，负责任的丞相。

他轻轻地说：“他是有妻室的，很不合适！”

诸葛果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那有什么，我不在乎！”

“我不希望你草率，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我没有草率啊，我是很认真的，他有妻室也没什么的，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吗？爹爹你也有两个妻子的！”

诸葛亮一时语塞，女儿的话击中了他内心中疼痛的伤口，旧日的伤痕从尘埃中翻出来，重重叠叠地覆盖整颗心灵，淤积成永难消退的灰色记忆。

他缓缓地压住那疼痛的心，仍然保持着稳稳的语调，“不知羞，女儿家哪里可以这样擅做主张，我不会同意的！”

诸葛果摇晃着手臂，声音越来越大，“我就不明白，他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就是喜欢嘛！”

“喜欢也不行，你是一时冲动，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诸葛果一迭声地连续喊叫：“不是，就是喜欢，就是喜欢！”

“果儿！”诸葛亮的声音终于有了变化，却又款款地调整语气，最终依旧静穆，“不是喜欢的问题，是你们不可以！”

诸葛果死死咬住嘴唇，她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凝聚在那沉痛的话语上，“爹爹，你要把我留在家里多久，难道直到我死，你也不放开我吗？”

她死死地盯住父亲，那满眼的愤怒渐渐的软化了，稀释了，深刻的疼痛席卷了她，她捂住脸，嘤嘤地悲泣。

“果儿……”诸葛亮伸手轻扶住她的背，却被女儿扬手打开。

她用力地一顿足，大哭着奔出了门。

“果儿！”诸葛亮追到门口，女儿痛哭的身影越跑越远，合着满天的飞花残叶，一起消失在秋半阑珊中。

他无力追赶，所有的力气都在女儿推开他的一瞬间丢失了，那个总是嘻嘻哈哈，喜欢依偎在他身边玩笑的女儿去了哪里呢，她不在了，她从父亲的怀抱中挣脱，朝着自己的梦想奔跑，只是，那梦想太过脆弱苍白，拿到阳光下一现，便会粉碎为尘。

他是要保护她的，可是这种保护却同时带着深深的伤害，伤她一层，自己被伤两层，她痛一次，自己便痛千次百次。

一只小手抚上诸葛亮的腰带，“爹爹，姐姐不高兴了吗？”

他蹲下身体，环住诸葛瞻，“是爹爹惹姐姐生气了，爹爹，对不起她……”

“爹爹为什么会惹姐姐生气呢？”诸葛瞻抱住父亲的脖子，歪歪头，想不明白。

诸葛亮无言以对，他紧紧抱住儿子，秋风忽起，脸上一片凉意。

诸葛瞻的小手在父亲的脸上磨蹭，忽然的，满手都湿漉漉的，他从父亲怀里退开，看见父亲微笑的脸颊上垂着一行清泪，好似满月上的云影。

“爹爹哭了？”他看见父亲流泪，不由得自己也很难过。

他懂事地牵过衣袖给父亲擦泪，“爹爹不哭，瞻儿听话，不惹爹爹生气，爹爹乖乖的！”

诸葛亮亲了亲他的小手，“好，爹爹不哭，像瞻儿一样，都乖乖的！”

泪水慢慢干涸了，月亮般的光洁面容上恢复了平静的风度，他抱住儿子站起来，轻轻掩上门。

“爹爹，我们去哪里？”

“去……”他在庭院里站住，要去哪里呢，世界在秋风中凋谢，天地间漂浮着寂寞的情绪，到底什么地方才是收藏快乐的所在，哪里才是人生的真正归宿。

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