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存先外祖吳秋輝先生的遺稿,將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於近期付梓,深以爲慰。
先外祖的遺稿自交給我的母親至今已八十多年了。多年來,僅就我們所見所聞及親歷的有關遺著的保存、整理、出版,深知先輩爲使珍貴的文化遺產能以傳承所做出的努力。
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家嚴張乾一率山東省十一中師生流亡西北,父母將先外祖遺著裝入一鐵皮箱內隨身攜帶。抗戰期間,先後輾轉於甘肅秦安、天水間。日本鬼子不斷轟炸西北,即使逃警報時鐵皮箱亦不離左右,惟恐遺著被毀。時事艱危,歷經磨難。於一九四一年定居西安。世事紛擾,殊難盡數。家嚴與家慈吳少輝,在半個多世紀的社會動盪中,對吳著的保存、整理和出版時刻銘掛於心,未嘗稍懈。抗日戰爭時期也未斷與重慶聯繫出版遺著事宜。但由於種種原因,數十年來均未能如願出版。
自一九五六年始,家嚴曾聯繫北京圖書館及諸家出版社,並給其學生和友人寄去遺著目錄和部分手稿聯繫出版事宜,但均無果。自此,我們開始對吳著的出版關注了。我們做兒女的願與父母同擔此重任!這當中有親情,亦有感動,更有社會責任。要使遺著早日面世,尙需我們的努力和社會有識之士的幫助與支持。
一九八二年我們與山東齊魯書社聯繫上了。應齊魯書社之約,爲齊魯書社編定《吳秋輝字說輯存》(暫定名)一書,家嚴以近九十歲高齡,每日伏案謄鈔整理遺稿一千多字,集二十萬字。一九八五年九月,齊魯書社蘇昭民、
袁兆彬先生來西安商談遺著出版事宜,母親深爲感動。《輯存》所收篇目曾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張政烺先生審閱,張先生閱後函稱:“吳秋輝先生的生平事蹟,我在張默生寫的《異行傳》中見過。吳氏的著作《學文溯源》、《學文溯源續編》我都買過、讀過,研究甲骨文字頗有見解,時在民國初年,在甲骨專業中是先進者,比葉玉森、商承祚等人還早。”一九九三年春,我攜帶先外祖手稿到重慶北碚西南師範大學請劉又辛先生爲《吳秋輝字說輯存》作序,先生寫了一篇《讀吳秋輝先生遺著十四種後記》:“這十四種論著,涉及上古歷史、文物制度、古文字、方言學、訓詁學、哲學等方面。其考據方法遠勝清人,許多論點,今天讀了仍有新穎感;有些考訂,發前人所未發。六十餘年前寫成此等著作,實屬不易。如天假其年能赴清華國學研究院與趙元任、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諸先生共事,則吳氏之學當早爲天下知也。……”山東著名學者王獻唐先生稱“近世山東治古文字者,黃縣有丁佛言,臨清有吳秋輝,皆早去世,遺著多未刊行”等。
在齊魯書社的重視和支持下,一九九七年八月,定名爲《侘傺軒文存》的遺著問世。
我的大哥張樹材,少小參軍遠走新疆。自幼嘗聽家慈言及先外祖遺作之重要,在他心中刻下很深的印象。一九八二年赴寜公幹,曾拜謁南京博物院王敦化(熙如)研究員,蓋因王老當年就讀齊魯大學文學院時,曾與解子義、欒調甫、張默生先生同時師事先外祖門下。從王老處得以聆知先外祖當年之軼聞、趣事,王老並示以所珍存的手鈔本及石印本數卷。叮囑大哥積極收集遺稿,返疆後即着手整理並油印分贈友人。此後大哥將“文革”中被紅衛兵抄沒後返還之遺稿攜回新疆,於工作之餘着手整理。因油印本費時費力,且印數有限,其後則選定其一生最主要著作手稿《侘傺軒說經》,用現行稿紙謄鈔並進行標點整理,以期日後排印出版。
一九八四年秋,大哥約在京工作的姨表姐周永芳(二姨吳玉峰長女),攜已鈔清的樣稿,同往與父親師生情誼篤厚的鄧廣銘先生處求教。鄧先生留閱後指出:一、不宜使用簡體字,否則易造成文字混亂,產生歧義;二、依原稿體例不須分段,用逗、句號斷開句讀即可。並轉請社科院歷史所張政烺教授進一步審閱。張先生閱後函稱:“……這部稿子我仔細看過,研究《詩經》,運用古文字學(主要是金文)、聲韻學、訓詁學(主要講假借)解釋《詩經》中的疑難字句,以說明詩旨,很有創見。因爲他是近代人,學過一點數學,受到一點邏輯訓練,看過一些新書,故頭腦比較細密,能說明或解釋一些問題,比起宋代清代學者顯然不同。近代學者運用古文字學(主要是金文)解釋詩經有成書者有:林義光《詩經通解》(二十年代)、于省吾《雙劍簃詩經新證》(三十年代)、聞一多(見全集)(三十至四十年代)。吳氏的成就比起這三家來有過之無不及,而年代比他們都早……” 亦曾在致山東齊魯書社函中建議:“……《說經》,原三十二卷,主要是解釋詩經。由吳氏外孫張樹材(現在新疆)整理,鈔成冊子,約八十萬字,……我願意負責介紹給貴社出版。此書久聞其名,實作者心血所在,有很多精彩之處,其學術價值十倍於說字一書。此書鈔寫整齊,可用影印法出版,以免排版校對增加許多錯字。”故自第十五卷始,即按鄧先生所示進行整理。但此前整理的十四卷,所用文字繁簡不當、標點錯誤等則不遑重行整理。此後亦曾就教於任繼愈、楊向奎、何茲全先生。一九九八年三月六日,三位先生連署的推薦信中,認同張政烺先生對該書的評價,並補充寫到:“……我們也讀過吳先生的部分原稿,覺得他的成就是比較突出的。本世紀二十年代,……作《詩經》的研究者還有另外一派,就是顧頡剛先生等人用現代歌謠內容與唱法來研究《詩經》,以爲詩三百是樂歌而不是徒歌。這兩派各有所得,而吳秋輝先生與顧頡剛先生是這兩派的帶頭人。……我們以爲齊魯文化,本爲我國五千年文明的核心內容,爲了發揚這種傳統,主張刊印這部有關《詩經》的著作”等。二〇〇一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了《說經》(手稿影印本)。
《吳秋輝先生致梁任公書》中稱:“……因念《楚辭》爲我國詞章之祖,乃天地間有數文字,其關係于我國文學者甚重,既有所見,不可不明著之,以供當世之商榷,於是乎有《楚辭正誤》之作……譯三百篇之程度,高出於譯《楚辭》者萬萬也。因複念三百篇爲我國文化之本,其重要視《楚辭》殆不啻千百倍,事當急所先務,於是乎乃又拋棄《楚辭》而專致力乎《詩》,是爲愚從事治經之始……謝絕百事,雖簞瓢屢空,亦所不恤,今前後殆十年矣。”《侘傺軒說經》手稿三十二卷,是先外祖最主要的一部著作手稿。大哥張樹材因公務繁雜,餘暇有限,整理謄鈔,至一九九三年,先後歷時近十年始克完成。我們的先輩勤奮、專注,祗顧耕耘,不圖回報。他們的遺願是爲社會做貢獻,使珍貴的文化遺產傳承下去。二〇〇七年,先外祖逝世八十周年之際,我們再次與齊魯書社商談《侘傺軒說經》的出版事宜,得到書社的支持。蒙我國著名學者任繼愈先生不辭年事已高,百忙中抽暇爲之賜序,深所銘感!二〇〇八年十月,由齊魯書社影印出版的《侘傺軒說經》(抄本)面世。實現了先外祖父的遺願,亦了卻了親屬長期的一樁心願。
先外祖曾留有:
醉書侘傺軒說經後
瀟瀟風雨夜生寒,面壁挑燈向夜闌。老作經生豈得已,要留巨眼與人看
。
上述幾種圖書,惜先父、母皆無緣寓目,誠一大憾事!
多年來,遺稿散佚不少。主要原因是保存不善,陸續爲友人借閱而未歸還或僅少部分歸還者居多。部分爲文革後發還時已失落而無法查找。但大部分仍有存。我們亦盡心找尋過散佚之遺稿,但均無下落。而今國家安泰,文化昌盛,學術繁榮,雖經歷近一個世紀之久,吳著現存之全數遺稿得以問世,亦不啻是學界的幸事!在此對多年來關注吳著出版的各位學者、方家們的指教和幫助深致謝意;對關注國學並珍視、收藏的朋友和出版社的鼎力支持,表示由衷的感謝!
張東蕙
二〇一〇年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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