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吃螃蟹之风大肆横行,席卷南北。吃螃蟹多在秋天,民谚有“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这个时候的螃蟹最为肥美,为人所喜爱。
中国自古就有吃螃蟹的传统,诗人墨客也多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画作品,为人所津津乐道。如东坡居士的“堪笑吴中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郑板桥的题画诗:“八爪横行四野惊,双螯舞动威风凌。孰知腹中空无物,蘸取姜醋伴酒吟。”明代画家徐渭《黄甲传胪图》的《题画蟹》之一:“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等等,都很有名。此所谓文人的雅兴。秋日赏菊、品蟹,饮酒,诗情大发,终至挥毫泼墨,不亦乐乎。
我辈也爱吃螃蟹,多为口涎嘴馋,解馋也,非为附庸风雅。不过,细细想来,金秋飒爽,正值仲秋,一家老少聚在一起,阖家团圆,品蟹赏月,享受天伦之乐,也是颇为雅致的。仲秋一年之中的大节,意喻团圆和美,此时,正是蟹肥上市,买上几只回家蒸了,一大盘红通通的大螃蟹端上桌来,冒着热气,那种生活的快活和美好,自不必待言。诗仙李白《月下独酌》,“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人生的美好,假一物,可以乘兴饮酒,登高台揽月,螃蟹是也。
吃螃蟹于我,吃也行,不吃也中,并无特别的嗜好。像清代的戏曲家、美食家李渔那样钟情于蟹的人,多少感觉有些过了。他曾言“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极致,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又作感慨,“予嗜次一生,每岁于蟹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李渔嗜蟹如命,乐在其中。在我想来,如今物质丰富了,能做到嗜蟹如命的吃客也几无多见了,说到家,吃个螃蟹没啥大不了的事嘛。尤其像我这样喜欢大朵快颐的吃货,你教我颇有耐心地、细致地剥开蟹壳,不急不慢地掰碎蟹螯,寻那一点点的蟹肉、蟹膏,然后,慢条斯理地去品尝下咽,一只两只还行,再多了可就没了那个耐性。食不能饱腹,翻来覆去的要去除螃蟹外面坚硬的壳,总觉得时间运筹上不够划算。对了,这可能是我不喜欢饮酒的缘故。试想,如果佐之以酒,酒宴酬酢,或一人斟酌,那又当另提别论了。
小时候家里时常会煮半锅虾蟹,锅是农村土炕灶上的那种大铁锅,一煮足有十来二十多斤,全是渤海湾特产的大个对虾、螃蟹,管够吃,也没有过分享受的欲望。要说起来,是父亲年轻当兵的时候,在蓬莱渤海边的渔村结识了一位渔民房东,退役回来,一直交往着,两家互有走动。爸爸去渔村回来,渔民爷爷常捎来许多海产品,他家里有渔船,给的都是刚捕捞上来的新鲜鱼虾,好多好多。那时候,渤海对虾和螃蟹都价格稀贱,不说少人问津,也端的没有现在这般高得离谱的价格,虾头都磨了虾酱,虾肉晒成半干的海米。有这样一位渔民爷爷,送些虾蟹,再正常不过了,见到那半锅煮熟的通红的对虾螃蟹,也不觉得有大朵快颐的冲动,但还是比较喜欢吃的。那年月物质比较匮乏,国家刚刚好起来,凭心而论,要比较起来吃海鲜和吃肉来,还是比较钟情吃肉的,放开肚子能吃到大块的猪肉,肥瘦适宜,一咬肥腻流油喷喷香,才是那个时代吃的最高境界。
随着这些年的大肆捕捞,近海的海产品资源日趋枯竭,对虾和螃蟹成了稀缺之物,加上现如今的经济条件好了,吃货如同过江之鲫,趋之若鹜,海鲜的价格便一路看涨。螃蟹的身价暴增,价格猛涨,已经非寻常之物了,吃起来感觉奢侈,又不能当饭,不吃也罢。生在北方,当然喜欢吃海蟹。海里的螃蟹异常鲜美,为餐桌上的上等之佳肴。感觉刚捕捞出来的海产品,有鲜过螃蟹的不多,乃佼佼者也。螃蟹上市后,有朋友送了些,老婆在锅里蒸了,过后好多天,一做饭,屋里就有一股螃蟹特有的鲜腥味,多日不除。可是,锅刷了好多次啊。海鲜海鲜,活蹦乱跳的螃蟹,真的是鲜得不要不要的。酒席桌上,上来对虾和鲍鱼,便很上档次了;若再加上海参,那标准就很高了。如果再端上一大盘红通通的大螃蟹,便属于饕餮大餐了,没多少人吃得起。这还是在沿海地区,若是在内陆,非得达官贵人才能消受得起这奢靡豪华的大餐了。这时的螃蟹,便很有身价了,既显示出主人的殷殷情谊,又体现了主人的盛情款待。螃蟹的特点,肉色洁白,肉质细嫩,膏似凝脂,味道鲜美,为海蟹之上品,入于口中鲜嫩细腻。
螃蟹的优点固然多,但若你经常享用时,也只是一种美味罢了。古人云,美味不可多得。经常吃或者吃惯了,也不是那么十分感兴趣了。享用美味螃蟹的时候,仅仅感觉它就是一种可口的食物,并不可能让你欲仙欲死,也断无可能让你返老还童。所以,便不买,也没有吃螃蟹的冲动和欲望,感觉不划算,价钱忒贵,还不如多买点新鲜的海鱼来的实惠。弟弟住的离莱州湾近,不让他带,他常常带回家大螃蟹来,其实,在海边大螃蟹也是贵得离谱。一只螃蟹足有一斤多重,蟹壳上都长了绿毛,那是真正的多年生野生大螃蟹,市场上也几不多见,价格不菲。煮熟的螃蟹,使劲剥开蟹壳,里面满满的蟹膏蟹黄,鲜香无比。我常是折下两只粗硬的蟹螯,拿一只当小铲子,在蟹里挖蟹黄吃,或者抠蟹尖角里面的蟹膏蟹肉,很管用的。最后再吃蟹螯,要用牙使劲把它咬碎,掀掉外面的硬壳,吃它里面鲜美的蟹肉。一个人,一顿饭吃这么一只大螃蟹,差不多快要饱了,别的不用吃了。
其实,感觉喝酒吃螃蟹却是最好的了。螃蟹本身并无多少东西,吃起来剥剥落落,还十分费劲。但如果用它来佐酒,却是绝妙的了。试想,朋友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剥螃蟹吃,吃吃停停,谈笑之间,一只螃蟹灰飞烟灭,趣事也。古典名著《红楼梦》里就有这样的场面描写,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大观园众眷属吃蟹饮酒取乐,海棠诗社成员饮酒作诗,宝黛钗三人又皆作咏蟹诗,唱和作答,平添一番情趣。其中有如下的描叙: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了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海棠诗社成员作菊花诗,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
古人的诗文词画,也多有吃螃蟹饮酒写诗作画的描叙,读时倒不失为一种乐趣。又因螃蟹性寒,不宜多食,吃起来多蘸着姜末陈醋来吃,用来怯寒,这一点倒是古今通备,并无异议。如上文凤姐说的“多倒些姜醋”,宝玉诗里的“泼醋擂姜”,宝钗诗里的“性防积冷定须姜”, 郑板桥诗里的“蘸取姜醋伴酒吟”,都是很有些道理的。
相比较而言,对于海蟹和河蟹,还是喜欢海蟹多一些。无非就是个吃字,若单纯的以吃来作比较,总觉得河蟹比不得海蟹,无论从风味、肉质的细嫩、蟹黄的香气、蟹的鲜美等特点,窃以为,还是海蟹更胜一筹。可能是北方人的口味不同,吃惯了海蟹,吃过几次河蟹后,便不想再吃了。感觉河蟹的土腥味儿重,蟹黄的香气有些过了,不如海蟹的新鲜有度,蟹肉更不必说了,还是海蟹更为细嫩鲜美。所以,不管大闸蟹的宣扬如何铺天盖地,我从不为之所动,在市场里也熟视无睹。作为一个吃货,我可以来者不拒,但我不能对自己的味蕾撒谎,至少说大闸蟹对我没有太多的诱惑力。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海蟹是在大海里长大的,河蟹是在淡水湖泊稻田里长大的,大海的生长环境应当优于湖泊,我觉得大概是这样的。但你得承认,两种螃蟹俱是美味,风味不同,因人而异,不必非得分得个孰优孰劣,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