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5.16
星期一
任务急时间紧
——来自基层的侧记报告
生产任务愈来愈紧,压得人几乎喘不匀气了。
根据厂部的意图,迫不得已,车间对付着在五月九日的早晨,开了个车间动员会。车间主任三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头发杂乱无绪,胡子拉茬也没得刮,人明显地消瘦。他简明扼要地作了开场白,就让车间副主任讲话。不过,车间主任短短的几句话,已使大家预感到了什么:厂部决定把欠工人的休班时间,一律兑换成加班工资发放下来。也就是说,时间紧迫,近期不准备休班了。
车间副主任往场地上一站,人高马大,他是个“直筒子”,仅是草草打了腹稿,就“豁开”了嗓子:“同志们,我们刚同班长碰了头,这回要跟大伙交交底......”原来,厂里正在组织新产品“FA502细纱机”的生产,急需一百五十根“长龙筋”,任务压下来,要求车间在十天之内保质保量拿下来。否则,就会贻误组装时间,进而推迟产品交货时间,引起连锁反应!如果有模型的话,十天拿下一边五十根“长龙筋”不成问题,问题的关键就在这:模型只有一副,要四帮轮换使用,就像一台机器四个人同时等着用,实在打不过谱来!厂部希望车间搞一次“小会战”,群策群力,一定要拿下一百五十根“长龙筋”来!车间副主任最后说:“我们决不能拖全厂的后腿,就是头拱着地,也要完成任务!完了,我就简单地啰嗦这些。”他的修辞出现了毛病,大伙却没有笑,对于肩上的担子,若有所思.....
任务落实到班组,就是我们二班的任务。车间会刚完,班长就把本班的二三十号人召集到一块,商量对策。班长首先提出光洁度问题,再就是“R”的复原形、箱口创平等问题,都要求一丝不苟。否则,即使数量上去了,质量上不去,照样完蛋!当班长征询大家意见时,高师傅开口了,他蹲在地上,手上的亚削刀不停地在地上划着,说:“我认为班长刚才说的是形而上学,不现实的......”确实,干细沙活比不得粗沙活,心要细了再细、活要精了再精才行,这样一来,有些要求无疑近乎于苛求。高师傅打比仿说:“要把箱口创平,用气锤创打,就是神仙也犯难,更别说是人......”以技术和资格来说,高师傅是班里的大拿。高师傅开了头,大家便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话题却是紧紧围绕“长龙筋”。班长一言不发地听完大家的意见和提议,最后总结说:“我们从这一火换新模型样子,下面干活。至于箱口,一定要创平,这是当官的下达的硬性命令!”他的话刚讲完,车间主任就过来了,悄声嘀咕说:“新模型样子没拿来,下午再坐车去拿,要下一火才......”未等话说完,班长就火了,说:“又想要孩子,又要当和尚,呔!”班长双手猛地一摊,再也不说什么了。车间主任两下为难,没有言语,背转身走了。冲着他的背影,班长喊:“去找他们,别成天把咱们当成‘出气筒’!”
厂里晚上发电影票,没有我们的份。二班加班。等我们师徒四人把箱创起来,伙房师傅差不多走光了,好歹弄了四个馒头,就着咸菜吃。天还没有黑,车间主任吃罢饭就来了,揉搓着肚子说:“为着‘长龙筋’,上面的三天两头训斥,晚上老婆做得馒头又不熟,吃下去,这儿老不舒服。”夜里十一点左右,厂部当官的来看过之后走了。另两帮修完箱走了,开行车的姑娘也哈欠连声地走了,我们却留了下来。小姜师傅把班长的破棉袄披在身上,自己爬上高高的行车,照着手电开,完了便又跑下来干活。到最后,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为着干出“长龙筋”来,我们熬了个通宵。后来,开行车的姑娘同小姜师傅开玩笑说:“小姜,什么时候跟我偷学的,快成精啦!”
夜里下过一场春雨,天阴凉凉的,早上的冷风迎面拂来。厂门口,传达室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四周模模糊糊的,只听见走过去一排疲惫的拖沓声......
88.5.17 星期二
刚读完屠格涅夫的《初恋》,故事完全发生于优雅的别墅,无聊之至的游戏,以及骑马、诗人、伯爵之中。作为寻常的人,没有那么高贵的气派,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苟同的思想,无分国籍、身份、地位,却是小说用以诉说自己的情感、兴奋、抑郁连同围绕整个故事发生的情节、循序,无可非议地成为小说的主流。这便是大家怀有的初恋了。试问一句:初恋的结果,有几个能听到优美的歌声,倒也不一定是呜咽的风......
屠格涅夫说:我心灵里所有的花朵一下子全给摘下来,丢在我身边,散在各处,让人践踏了。
88.5.18 星期三
这份工作又脏又累,尤其对一个刚来不久的徒工而言,很累,令人苦不堪言。一个半月下来,谁会相信呢,居然整整掉了五六斤肉,活儿从来没有干过的累。汗孔常常干涸了没有汗水可流,就像夏日沉默了的弄不出声响的小河床,在它的内心深处,却积攒着越来越多的太阳炙烤后留下的燥热和压抑......有时,实在忍受不住了,调起水龙头就“咕咚咕咚”灌进独立一些清澈的液体解渴冲凉,不过它带来的效果并不见得就是好,以前可压根儿没喝过生水啊。瞅着师傅不在或出去找东西的空当,一屁股就瘫坐在松软的沙堆上,心里的躁热、烦躁、烦恼、郁闷、辛苦、酸涩莫名其妙一古脑全搅合在一块儿,我就寻思人活着的价值和存在的理由:难道我会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吗?我真的痛苦啊!抱怨和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急遽地翻腾,几次模糊了双眼又几次强忍住,终于没有让那泪花闪动......
并且感到环境的劣坏和那个脱不去的“脏”字。浑浊的空气和翻动着一阵阵沙土的风,常常因为无孔可入,就径直从嘴巴上方的洞未经鼻孔过滤就钻进去了,鼻孔里早已淤塞住。我开始替自己的身体担忧,会不会有那么不堪想象的一天,或积劳成疾,或积小成疾,我那壮硕的身体会因此而萎靡颓废呢?我真的不无忧虑。再者,身上的衣服乃至全身各个地方,三天两头儿举要盥洗一遍,否则那无隙不钻的可恶的黑色灰尘,几天的功夫就会染得颜色鲜艳的床单发黑。非但如此,身上的污垢可以自己想办法除掉,精神上的黑污却使我忧心忡忡:我不好意思在同学朋友面前提及到我那能使人联想到黑色的工种,我不敢接受少女那真挚灼热的目光,同样,我也不愿意经常出门看见熟人,——在一些人的眼目中,我的工作低人一等,不知什么缘故,它传染得我自卑,感到一种说不出口的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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