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坛至今未曾远足。想必,现在的地坛早已修葺一新了吧?
不去也好。心中留下的是史铁生笔下的那个有些破败荒芜的地坛。地坛俨然凝滞了一段十五年的光阴,专为一个双腿残疾的人,从年轻到最终离开地坛。
读后,总感觉有些压抑。斑驳破落的地坛总是无色无声,未曾进去的殿堂和神秘的祭坛,悄无声息,就像这沧桑的岁月。我们只能从作者的笔下试着去接触它:“四百多年里,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旧像册,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圈子里照的照片——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地坛在等他么?毋需怀疑。厚德载物,大爱无声。
地坛在唤醒他。“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设若有一位园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这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恓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
世界上有没有神呢?我辈愚腐,不敢胡乱绘抹。
可是,史铁生说地坛在等他,我也相信;史铁生说这时候他该来地坛了,我也相信----这难道就是一种宿命?冥冥之中,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昭示天理;冥冥之中,总有无言的痛楚在向人间传递真爱。人生没有轮回,可是,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要向这个世界传递什么?我不太相信宿命,可是,这世界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人生一世,总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我们贪婪我们自私,我们可以为了欲望抛却公义,我们可以为了欲望置一切于不顾,我们是不是在毁灭自己?人生在世,对于多数人而言,幸福只是痛苦的河流翻卷出的浪花而已,哪我们人人追求的幸福安在何方?
地坛·史铁生,这或许就是一种宿命吧。至少我这样认为。
史铁生之所以为当代读者所认可,在于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健全而丰满的思想,在于用睿智的言辞照亮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在于他对生与死的思考,在于他对苦难和乐观的考量,当然啦,还有他对母爱的深深依恋....
他在文中写道:“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是母爱的启迪,是地坛的宽宥厚重,让那颗焦躁悒郁的心得到须臾的安静,直至灵魂的升华。爱,是永恒的,大爱无疆,抑或润物无声;设若人间没有了真爱,就如同地狱。
地坛的景况如何,倒不关心。只是作者关于地坛园里的描写,却是十分惹人怜爱:“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
地坛,史铁生,早已溶在了一起。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