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出   闹 榭

     癸未五月

（榭，这里指水榭，临水的厅堂）

【金鸡叫】(末、小生扮陈贞慧、吴应箕上)(末)贡院秦淮近（明代贡院是科举考试的地方；南京贡院在秦淮河畔，和妓女聚集的旧院隔河相对。余懐《板桥杂记·雅游》：“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赛青衿（青衿，青色交领的长衫，明清秀才、学子所服；赛，胜过、如同。如同青年士子），剩金零粉（一些身价不高的妓女；上句意思，像年轻的学子一样，冶游于妓院之中）。(小生)节闹端阳只一瞬（热闹的端午节一眨眼便要过去），满眼繁华，王谢少人问（南朝王谢两族曾经十分显赫，如今已经衰微）。

(末唤小生介)次尾兄，我和你旅邸抑郁（在旅馆郁闷不乐），特到秦淮赏节，怎的不见同社一人？(小生)想都在灯船之上。(指介)这是丁继之水榭，正好登眺。(场上搭河房一座，悬灯垂帘)(同登介)(末唤介)丁继老在家么？(杂扮小僮上)榴花红似火，艾叶碧如烟。(见介)原来是陈、吴二位相公，我家主人赴灯船会去了。家中备下酒席，但有客来，随便留坐的。(末)这样有趣，(小生)可称主人好事矣。(末)我们在此雅集，恐有俗子阑入（胡乱闯入），不免设法拒绝他。(唤介)童子取个灯笼来。(杂应下)(取灯笼上)(末写介)“复社会文，闲人免进。”(杂挂灯笼介)(小生)若同社朋友到此，便该请他入会了。(末)正是。(杂指介)你听鼓吹之声，灯船早已来了。(末、小生凭栏望介)(生、旦雅妆同丑扮柳敬亭、净扮苏昆生，吹弹鼓板坐船上)

【八声甘州】(末)丝竹隐隐（丝，弦乐；竹，管乐；琴笛音乐悠悠传来），载将来一队乌帽红裙。天然风韵，映着柳陌斜曛（斜阳）。名姝（美女）也须名士衬，画舫偏宜画阁邻（相得益彰）。(小生)消魂，趁晚凉仙侣同群（名士伴美女）。

(末指介)那灯船上，好似侯朝宗。(小生)侯朝宗是我们同社，该请入会的。(末指介)那个女客便是李香君，也好请他么？(小生)李香君不受阮胡子妆奁，竟是复社的朋友，请来何妨。(末)这等说来，(指介)那两个吹歌的柳敬亭、苏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门客，都是复社朋友了。请上楼来，更是有趣。(小生)待我唤他。(唤介)侯社兄，侯社兄！(生望见介)那水榭之上，高声唤我的，是陈定生、吴次尾。(拱介)请了。(末招手介)这是丁继之水榭，备有酒席，侯兄同香君、敬亭、昆生都上楼来，大家赏节罢。(生)最妙了。(向丑、净、旦介)我们同上楼去。(吹弹上介)

【排歌】(生、旦)龙舟并，画桨分，葵花蒲叶泛金樽。朱楼密，紫障匀（楼间在节日悬挂的彩色装饰物），吹箫打鼓入层云（乐声响遏层云）。

(见介)(末)四位到来，果然成了个“复社文会”了。(生)如何是“复社文会”？(小生指灯介)请看。(生看灯笼介)不知今日会文，小弟来的恰好。(丑)“闲人免进”，我们未免唐突了。(小生)你们不肯做阮家门客的，那个不是复社朋友？(生)难道香君也是复社朋友么？(小生)香君却奁一事，只怕复社朋友还让一筹哩。(末)已后竟该称他老社嫂了。(旦笑介)岂敢。(末唤介)童子把酒来斟，我们赏节。(末、小生、生坐一边，丑、净、旦坐一边。饮酒介)

【八声甘州】(末、小生)相亲，风流俊品，满座上都是语笑春温（融洽的气氛如春天般温暖）。(丑、净)梁愁隋恨（梁愁隋恨，亡国之忧），凭他燕恼莺嗔（顾不上他人的恼怒、指责）。(生、旦)榴花照楼如火喷，暑汗难沾白玉人。(杂报介)灯船来了，灯船来了。(指介)你看人山人海，围着一条烛龙，快快看来！(众起凭栏看介)(扮出灯船，悬五色角灯，大鼓大吹绕场数回下)(丑)你看这般富丽，都是公侯勋卫之家（名门望族）。(又扮灯船悬五色纱灯，打粗十番，绕场数回下)(净)这是些富商大贾，衙门书办（管办文书的官吏），却也闹热。(又扮灯船悬五色纸灯，打细十番，绕场数回下)(末)你看船上吃酒的，都是些翰林部院（指留都南京的高级官员。明迁都北京后，仍在南京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翰林院、都察院，并分别由各级官员执掌）老先生们。(小生)我辈的施为，倒底有些“郊寒岛瘦”（孟郊，公元751－814，字东野；贾岛，公元779－843，字阆仙，皆中唐诗人。孟郊终生穷困潦倒，诗作多表达落魄饥苦、忧伤愤世情绪，用字造句力避平庸浅率，追求瘦硬；贾岛家境贫穷，曾为僧，后还俗，屡举进士不第，诗多写景、送别、怀旧之作，色调荒凉凄苦，语言清淡朴素，字句锤炼，刻意求工。“推敲”一词及其典故。他们的诗作形成一派风格，因用字求险，则不免有生硬苦涩之感，故被人称“郊寒岛瘦”。在这里只作寒酸解）。(众笑介)(合)纷纭，望金波天汉迷津（金波，灯光闪烁的水面；天汉，银河；迷津，迷失方向的渡口。这里喻迷惘的世界。端午之夜的秦淮河，华灯影水，画船凌波，星汉灿烂，光怪陆离，引人入胜）。

(生)夜阑更深，灯船过尽了，我们做篇诗赋，也不负会文之约。(末)是，是，但不知做何题目？(小生)做一篇哀湘赋（哀，诗体的一种。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又有以叹名者，以愁名者，以哀名者。”自注：“《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南朝庾信也有《哀江南赋》；湘，楚水，喻屈原；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哀悼》：“贾谊浮湘，发愤吊屈”，此处为咏叹屈原的辞赋），倒有意思的。(生)依小弟愚见，不如即景联句（古代文人的游戏，几个人依眼前的情景作诗，每人每次一联，比应对衔接的快捷巧妙，直到整篇凑成），更觉畅怀。(末)妙，妙！(问介)我三人谁起谁结（起结，起句和结句）？(生)自然让定生兄起结了。(丑问介)三位相公联句宵夜，我们三个陪着打盹么？(末)也有个借重之处。(净)有何使唤？(末)俺们每成四韵，饮酒一杯，你们便吹弹一回。(生)有趣，有趣！真是文酒笙歌之会。(末拱介)小弟竟僭（僭越，失礼）了。(吟介)赏节秦淮榭，论心剧孟家（剧孟，西汉洛阳人，以任侠闻名，在河南一带颇有影响。吴楚七国之乱，汉将周亚夫将至河南，闻叛兵未与剧孟勾结，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剧孟，吾知其无能为已。”陈定生等在丁继之的水榭饮酒，当是以剧孟喻丁继之为侠义之士）。(小生)黄开金裹叶，红绽火烧花（一是萱草，一是石榴花，端午前后开花）。(生)蒲剑何须试，葵心未肯差（蒲剑，菖蒲叶状似剑，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菖蒲艾子》：“端午日用菖蒲艾子插于门旁，以禳不祥，亦古者艾虎蒲剑之遗意”；葵心，葵花向日而倾，喻臣民对国君的忠心）。(末)辟兵逢彩缕，却鬼得丹砂（端午节系五彩线于手臂，可避兵灾；端午节以朱砂画符或钟馗像，贴在门上，可驱鬼）。(末、小生、生饮酒，丑击云锣，净弹月琴（阮琴），旦吹箫一回介)(小生)蜃市楼缥缈，虹桥洞曲斜（此时景色似虚幻缥缈的海市蜃楼一样，又如彩虹从仙洞中延伸而来）。(生)灯疑羲氏驭，舟是豢龙拏（画船上的彩灯像是羲和驾驭着太阳车在天上巡行；豢，音huan，豢龙，养龙；画船由豢龙氏掌舵，喻龙舟）。(末)星宿才离海，玻璃更炼娲（星宿，指天上的列星，这里意思是，灯挂在穿梭往来的画船上，好像星辰在水中的倒影。清赵翼《水阁看夜船灯火》：“灯火顿成星海沸，亭台都在月宫浮”，可为之注；女娲炼五色石补天，这里形容秦淮河水面流光溢彩，像是用女娲炼就的玻璃铺就）。(小生)光流银汉水，影动赤城霞（银汉水，天河水；灯光在天河水面荡漾；浙江天台县赤城山，色赤，状似云霞；龙舟上的灯火成片，与河水相映，似赤城红霞）。(照前介)(生)玉树难谐拍，渔阳不辨挝（南朝陈后主作乐府曲《玉树后庭花》，龙舟上演奏的乐曲，连《玉树后庭花》都难以与之谐拍；《渔阳掺挝》都难以分辨节奏。形容河上乐曲喧闹嘈杂）。(末)龟年喧笛管，中散闹筝琶（李龟年，唐代宫廷乐师，善歌，亦善奏羯鼓、筚篥，玄宗时在梨园供职，曾作《渭州曲》，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杜甫有《江南逢李龟年》诗。犹如笛管在为李龟年的歌声伴奏；稽中散，嵇康，公元224－263，三国魏文学家、名士，精于音乐，善鼓琴，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刚肠疾恶，锋芒毕露，锺会以私怨谄之于司马昭，被杀。嵇康狂弹琵琶）。(小生)系缆千条锦，连窗万眼纱（隋炀帝杨广开通运河，乘龙船游江南，船以锦为缆，宫女在岸上拉纤。此处喻画船之奢丽；万眼纱，江浙古时节日悬挂的纱灯）。(生)楸枰停斗子，瓷注屡呼茶（揪枰，音jiu ping，棋盘、棋局；停下对弈，看画船；瓷注，瓷茶壶）。(照前介)(末)焰比焚椒列，声同对垒哗（皇宫贵族焚椒兰以生香，唐诗人杜牧《阿房宫赋》：“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此意同；列同烈。像两军对垒一样喧哗）。(小生)电雷争此夜，珠翠剩谁家（河上闪烁的灯光及喧闹的乐曲如电闪雷鸣此起彼伏；如此夜晚，秦淮两岸的歌妓还有谁不着盛妆出门展现一番，而将珠翠首饰放在家中呢）。(生)萤照无人苑，乌啼有树衙（热闹过去，清冷下来，萤火点点的花园仍旧空无一人；衙，这里泛指大宅，鸟儿安然地在宅院树上啼叫）。(末)凭栏人散后，作赋吊长沙（曲终人散，凭栏而立，眼前闪过刚刚一幕浮躁的繁华，又回到国难当头的忧虑中，想起端午节应当凭吊屈原。吊长沙，取贾谊在长沙作赋吊屈原的典故）。(照前介)(众起介)(末)有趣，有趣！竟联成一十六韵，明日可以发刻（付印）了。(小生)我们倡和得许多感慨，他们吹弹出无限凄凉，楼下船中，料无解人也（十六韵诗，极尽铺陈之能，写秦淮端午夜景，手段不俗，但罗列典故太多，有獭祭之嫌）。(净向丑介)闲话且休讲，自古道良宵苦短，胜事难逢。我两个一边唱曲，陈、吴二位相公一边劝酒，让他名士、美人，另做一个风流佳会何如。(丑)使得，这是我们帮闲本等也。(末)我与次兄原有主道（原来就该是东道），正该少申敬意。(小生)就请依次坐来。(生、旦正坐，末、小生坐左，丑、净坐右介)(生向旦介)承众位雅意，让我两个并坐牙床（饰以象牙的卧床或坐榻），又吃一回合卺双杯（合卺，婚礼上的交杯酒；卺是古代盛酒的瓢），倒也有趣。(旦微笑介)(末、小生劝酒，净、丑唱介)

【排歌】歌才发，灯未昏，佳人重抖玉精神。诗题壁，酒沾唇，才郎偏会语温存。

(杂报介)灯船又来了。(末)夜已三更，怎的还有灯船？(俱起凭栏看介)(副净扮阮大铖，坐灯船。杂扮优人，细吹细唱缓缓上)(净)这船上像些老白相（游手好闲之人），大家洗耳，细细领略。(副净立船头自语介)我阮大铖买舟载歌，原要早出游赏；只恐遇着轻薄厮闹，故此半夜才来，好恼人也！(指介)那丁家河房，尚有灯火。(唤介)小厮，看有何人在上？(杂上岸看，回报介)灯笼上写着“复社会文，闲人免进”。(副净惊介)了不得，了不得！(摇袖介)快歇笙歌，快灭灯火。(灭灯、止吹，悄悄撑船下)(末)好好一只灯船，为何歇了笙歌，灭了灯火，悄然而去？(小生)这也奇怪，快着人看来。(丑)不必去看，我老眼虽昏，早已看真了。那个胡子，便是阮圆海。(净)我道吹歌那样不同。(末怒介)好大胆老奴才，这贡院之前，也许他来游耍么！(小生)待我走去，采掉他胡子。(欲下介)(生拦介)罢，罢！他既回避，我们也不必为已甚之行。(末)侯兄，不知我不已甚，他便已甚了。(丑)船已去远，丢开手罢。(小生)便益（便宜）了这胡子，(旦)夜色已深，大家散罢。(丑)香姐想妈妈了，我们送他回去。(末、小生)我二人不回寓，就下榻此间了。(生)两兄既不回寓，我们过船的，就此作别罢。请了。(末、小生)请了。(先下)(生、旦、丑、净下船，杂摇船行介)

【余文】下楼台，游人尽；小舟留得一家春，只怕花底难敲深夜门。（小令甚美）

(生)月落烟浓路不真，(旦)小楼红处是东邻；

(丑)秦淮一里盈盈水，(净)夜半春帆送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