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出   眠 香

癸未三月

【临江仙】(小旦艳妆上)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里迷楼（隋炀帝所建宫殿，落成后，炀帝说：“这样华丽，就是仙人也要着迷的”。因此称迷楼。这里应指以少女的美丽而迷人的媚香楼。花里，妓女住的地方）。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线柳（绣帘上丝丝垂柳的图案），遮断木兰舟（用木兰树做成的船。这两句意思是，注视秦淮河上过往的船只，盼望新郎侯方域前来迎亲）。

妾身李贞丽，只因孩儿香君，年及破瓜，梳栊无人，日夜放心不下。幸亏杨龙友，替俺招了一位世家公子，就是前日饮酒的侯朝宗，家道才名，皆称第一。今乃上头吉日（上头：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在此暗指梳栊），大排筵席，广列笙歌，清客俱到，姊妹全来，好不费事。(唤介)保儿那里。(杂扮保儿搧扇慢上)席前搀趣话，花里听情声。妈妈唤保儿那处送衾枕么（妓女被客人叫去宿夜，要送衾枕去）？(小旦怒介)啐！今日香姐上头，贵人将到，你还做梦哩。快快卷帘扫地，安排桌椅。(杂)是了。(小旦指点排席介)

【一枝花】(末新服上)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汉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以后，因生活拮据，曾在临邛市上当垆卖酒）；屏开金孔雀（隋朝窦毅叫人画了两个孔雀在屏风上，要那些求婚的人用箭射孔雀，暗中约定，射中孔雀眼睛的为婿，后被李渊射中。这里为渲染男婚女嫁之事），围春昼（围作射猎的围场解。春日里拉开了射屏选婿的场地）。涤了金瓯（金瓯，酒杯的美称），点着喷香兽（喷香兽，做成兽状的香炉）。这当垆（垆：放置酒坛的土台。当垆：坐在垆前卖酒）红袖，谁最温柔，拉与相如消受。

下官杨文骢，受圆海嘱托，来送梳栊之物。(唤介)贞娘那里？(小旦见介)多谢作伐（牵线、作成），喜筵俱已齐备。(问介)怎么官人还不见到？(末)想必就来。(笑介)下官备有箱笼数件，为香君助妆，教人搬来。(杂抬箱笼、首饰、衣物上)(末吩咐介)抬入洞房，铺陈齐整着！(杂应下)(小旦喜谢介)如何这般破费，多谢老爷！(末袖出银介)还有备席银三十两，交与厨房；一应酒殽，俱要丰盛。(小旦)益发当不起了。(唤介)香君快来！(旦盛妆上)(小旦)杨老爷赏了许多东西，上前拜谢。(旦拜谢介)(末)些须薄意，何敢当谢，请回，请回。(旦即入介)(杂急上报介)新官人到门了。(生盛服从人上)虽非科第天边客，也是嫦娥月里人（旧时文人追求“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的境界，取得功名时才能成亲。侯方域恰好是科举落第之时，只得反说）。(末、小旦迎见介)(末)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丽；小弟无以为敬，草办妆奁，粗陈筵席，聊助一宵之乐。(生揖介)过承周旋，何以克当。(小旦)请坐，献茶。(俱坐)(杂捧茶上，饮介)(末)一应喜筵，安排齐备了么？(小旦)托赖老爷，件件完全。(末向生拱介)今日吉席，小弟不敢搀越（参与，掺搅），竟此告别，明日早来道喜罢。(生)同坐何妨。(末)不便，不便。(别下)(杂)请新官人更衣。(生更衣介)(小旦)妾身不得奉陪，替官人打扮新妇，撺掇（催促、准备）喜酒罢。(别下)(副净、外、净扮三清客上)一生花月张三影（北宋著名词人张先，公元990－1078，字子野，乌程人，即今浙江湖州人。1030年，天圣八年进士。晏殊尹京兆，辟为通判，后曾任中官郎中。晚岁优游乡里，常泛扁舟垂钓为乐。卒年八十九，葬弁山多宝寺之右，诗格清新，尤长于乐府。其词作中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而被人称作张三影），五字宫商李二红（大概是元代杂剧艺人红字李二。元大德间戏剧家马致远加入大都玉京书会，与李时中及红字李二、花李郎合编《黄粱梦》杂剧。五字宫商，古代的五声音节，即宫、商、角、征、羽五音）。(副净)在下丁继之。(外)在下沈公宪。(净)在下张燕筑。(副净)今日吃侯公子喜酒，只得早到。(净)不知请那几位贤歌（歌即歌妓；贤，宋元以来对下辈人表示尊重的称呼）来陪俺哩。(外)说是旧院几个老在行（内行）。(净)这等都是我梳栊的了。(副净)你有多大家私，梳栊许多。(净)各人有帮手，你看今日侯公子，何曾费了分文。(外)不要多话，侯公子堂上更衣，大家前去作揖。(众与生揖介)(众)恭喜，恭喜！(生)今日借光。(小旦、老旦、丑扮三妓女上)情如芳草连天醉，身似杨花尽日忙。(见介)(净)唤的那一部歌妓，都报名来。(丑)你是教坊司么(古时候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舞蹈、百戏的教习、排练、演出事务；明代教坊司隶属礼部)，叫俺报名。(生笑介)正要请教大号。(老旦)贱妾卞玉京。(生)果然玉京仙子（玉京指帝都，南京；仙子指美女，隐指妓女）。(小旦)贱妾寇白门。(生)果然白门柳色（古乐府《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白门即南京；白门柳色指南京妓女）。(丑)奴家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明末清初南京著名的妓女；卞玉京，名卞赛，亦曰赛赛，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寇白门，名寇湄，钱谦益诗云：“寇家姐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巾”，寇家多佳丽，白门其一也；郑妥娘，一名如英，字无美，小字妥娘，秦淮名妓，与寇白门、卞玉京等均擅长诗画，锋利言词，然脾气太坏，素为清客所恼）。(生沈吟介)果然妥当不过。(净)不妥，不妥！(外)怎么不妥？(净)好偷汉子。(丑)呸！我不偷汉，你如何吃得恁胖。(众诨笑（打诨，戏剧里面玩笑性质的情节，插科打诨，逗笑）介)(老旦)官人在此，快请香君出来罢。(小旦、丑扶香君上)(外)我们做乐迎接。(副净、净、外吹打十番（一种音乐合奏，原来管弦乐器和打击乐器同用，现在流行的十番锣鼓只用打击乐器）介)(生、旦见介)(丑)俺院中规矩，不兴（不时行）拜堂，就吃喜酒罢。(生、旦上坐)(副净、外、净坐左边介)(小旦、老旦、丑坐右边介)(杂执壶上)(左边奉酒，右边吹弹介)

【梁州序】(生)齐梁词赋（南朝的齐梁有诗人谢脁、范云，孔稚圭等；文学家有丘迟、萧统、王融等；文学批评家有刘勰、锺嵘等。这个时期促进了文学发展，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气象繁盛，但此朝代的文人多终日游赏玩乐，赋诗作词，气韵不高。暗指没落王朝的文坛风气和腐朽生活），陈隋花柳（南朝陈的末代皇帝陈叔宝在位时，赋役繁重、刑罚苛暴，又雕饰奢靡，终日与宠妃张丽华、孔嫔妃及狎臣酣歌游宴，后为隋军所擒；隋炀帝奢侈淫逸，常年携大批文武百官、妃嫔歌妓四出巡游，朝政日坏。花柳喻奢靡。以上说齐梁陈隋四朝花月烟柳风气沉沦），日日芳情迤逗（迤逗，迤本音yi，在此读tuo；勾引撩拨的意思；）。青衫（此处指仙人，喻香君。汉刘向《列仙传·邗子赞》：“邗子寻犬，宕入仙穴。馆阁峨峨，青衫列列”。京剧中的正旦亦称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小杜，晚唐诗人杜牧，字牧之，京兆万年人，即西安人，德宗时名相杜佑之孙，太和进士历官监察御史，黄、池、陆诸州刺史，官终中书舍人。牛僧孺出镇扬州时，杜牧掌节度书记，当时扬州娼楼林立，杜牧常出没其中。曾有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留下青楼薄幸名”）。寻思描黛（画眉），指点吹箫（汉刘向，《列仙传.萧史》：“萧史者，秦穆公时人，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后遂以“吹箫”为缔结婚姻的典实），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恨天不快黒、宴不早散，急切不得下手）。

(右边奉酒，左边吹弹介)

【前腔】(旦)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金钗客，妓女，因其头戴金钗故称。唐李贺《残丝曲》：“绿宾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这句话意思是，侯公子不因为我妓女的身份，而嫌弃我，愿意为我梳栊，这情意无法描绘）。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闲花野草，是香君因出身低微而自谦；做夫人在古时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丈夫有了功名，妻子方可称夫人；只怕香君不过是个如夫人也）。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见惯司空即司空见惯，常见。唐代诗人刘禹锡任苏州刺史时，司空李绅罢镇回扬州，设宴相请，席上命家妓劝酒，刘禹锡看上了其中一位，赋诗曰：“高髻云鬓宫様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烟花中女儿，对男欢女爱之事早有所窥），破题儿真难就（破题儿，第一次、头一遭，喻接客）。

(副净)你看红日衔山，乌鸦选树，快送新人回房罢。(外)且不要忙，侯官人当今才子，梳栊了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定情无诗乎？(净)说的有理，待我磨墨拂笺，伺候挥毫。(生)不消诗笺，小生带有宫扇（团扇，宫中多用，故称）一柄，就题赠香君，永为订盟之物罢。(丑)妙，妙！我来捧砚。(小旦)看你这嘴脸，只好脱靴（冯梦龙《警世通言·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情节，李白替朝廷给番国复函，曾叫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高力士，丑角也）罢了。(老旦)这个砚儿，倒该借重香君。(众)是呀！(旦捧砚，生书扇介)(众念介)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侯方域《四忆堂诗》有《赠人》一首：“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争御富平车。青溪尽种辛夷树，不数东风桃李花”;辛夷，属兰科，落叶乔木，高数丈，木有香气，花苞如笔头，俗称木笔；花开如莲而小，紫苞红焰，亦有白色者，呼为玉兰；今以辛夷为木兰的别称。《本草》云：“辛夷，树大连合抱，高数仞。此花初发如笔，北人呼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知道辛夷的意思，才理解诗意，原诗更通顺、合理；青溪在南京江宁区东北。）(众)好诗，好诗！香君收了。(旦收扇袖中介)(丑)俺们不及桃李花罢了，怎的便是辛夷树？(净)辛夷树者，枯木逢春也。(丑)如今枯木逢春，也曾鲜花着雨来。(杂持诗笺上)杨老爷送诗来了。(生接读介)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此诗非杨龙友作，乃余懐赠香君之作，见余懐《板桥杂记·李香君条》。“缘何”当作“何缘”。余懐，公元1616－1696，字澹心，一字无懐，号曼翁、广霞、壶山外史、寒铁道人、鬘持老人，原籍福建莆田，长期寓居南京，乃自称江宁余懐、白下余懐）(生笑介)此老多情，送来一首催妆诗，妙绝，妙绝！(净)“怀中婀娜袖中藏”，说的香君一搦身材，竟是个香扇坠儿（香君诨名香扇坠）。(丑)他那香扇坠，能值几文，怎比得我这琥珀猫儿坠（琥珀色猫眼宝石所做扇坠）。(众笑介)(副净)大家吹弹起来，劝新人多饮几杯。(丑)正是带些酒兴，好入洞房。(左右吹弹，生、旦交让酒介)

【节节高】(生、旦)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玉山倾倒，醉倒之态）黄昏后。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解衣）。盼到灯昏玳筵（玳，玳瑁；名贵的宴席）收，宫壶滴尽莲花漏（铜壶滴漏，漏尽，天光已晚）。

(副净)你听谯楼二鼓（谯楼，城门上的瞭望楼，有更鼓报时；二鼓即二更），天气太晚，撤了席罢。(净)这样好席，不曾吃净就撤去了，岂不可惜。(丑)我没吃够哩，众位略等一等儿。(老旦)休得胡缠，大家奏乐，送新人入房罢。(众起吹打十番，送生、旦介)

【前腔】(合)笙箫下画楼，度清讴(唱清歌)，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xiu，峰峦），逢阮刘（阮肇、刘晨到天台山采药遇仙的故事），真佳偶。重重锦帐香熏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流，贪花福分生来有。

(杂执灯，生、旦携手下)(净)我们都配成对儿，也去睡罢。(丑)老张休得妄想，我老妥是要现钱的（妓女本色）。(净数与十文钱，拉介)(丑接钱再数，换低钱（低钱，成色差的钱），诨下)

【尾声】(合)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副净)江南花发水悠悠， (小旦)人到秦淮解尽愁，

　(外)不管烽烟家万里， (老旦)五更怀里啭歌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