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紫薇树下等你(小小说）

陈华清 

父亲说我的第一声啼哭，正好是紫薇花初开的早晨。于是当小学教员的父亲给我起个很诗意的名字：紫薇。

我生活在紫薇花的世界里，村里村外都种满了紫薇树。我家的院子也种有两棵紫薇树，一到六月，紫薇花盛开，这边白得如雪，那边红得似火。

“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一个清瘦的青年站在紫薇树下啧啧称赞。

“紫薇，这是你表姑妈的儿子凌云，快叫云表哥。”父亲把那青年拉到我面前。我羞涩地叫一声“云表哥”就跑开了。我感觉云表哥的目光总是停留在我身上。那一年我十六岁。

云表哥比我大两岁，在联大攻读美术。

“薇表妹，我给你画幅画。”云表哥拿出画画的工具，搬一张椅子在树下。我就坐在椅子上，背后是盛开的紫薇花。

“头稍微侧一下，两手轻放在大腿上。嗯，对了，就是这样。”云表哥像导演似指导手足无措的我。他捉住我的右手轻放到我的左手上。他的手温暖而有力，除了父亲，他是第一个摸过我的手的男人。

“别低头，眼睛望着我。”表哥把我的头抬起。

不行，我一看到他脉脉的眼神，就心如撞鹿。

“表妹，你真漂亮。尤其是眼睛，像一泓秋水。”表哥拿笔的手停在半空，出神地看着我。

一朵花飘落在我头上。“别动！”云表哥抓住我伸向落花的手，轻轻放到他的唇边。我像触电般，心跳得更快。

快乐的时光总是太短暂，转眼假期就结束了。

“薇，你在紫薇树下等我!我很快会回来找你。”云表哥紧紧抱着我。我紧握着他那细长而温暖的手不放，哭得梨花带雨。临走，我送给他一条我亲手绣有紫薇花的手绢。

云表哥走后常给我写信，他的信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不久，战争爆发，他弃学从军，奔赴前线。

村子遭敌空袭，硝烟弥漫。自此，我的眼睛渐渐看不见东西。“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刀子划向手腕。

“傻孩子，你失去光明，但还有希望！”父亲很心疼地骂我，说，云又来信了，嘱你好好活着，在紫薇树下等他回来!

紫薇花开了又落了，云表哥还是没有回来。

又是一个紫薇花盛开的时节。

“紫薇，我来看你了！”一个深沉的男中音。

“你是谁？是云表哥吗？”我激动得双手乱舞，蹒跚着走上前。一双温暖的手抓住我。

“云表哥，你可回来了！仗打完了？”我语无伦次。

“是的，战争结束了！”

“你以后都不走了吗？”

“嗯，不走了！”

有云表哥的日子真快乐，我叫他陪我去看我们曾经走过的紫薇林、小河。

“紫薇，你等一下！”他说。

“请问，西溪往哪走？”我听到他向人打听路。

唉，这战争真能改变人，云的声音变了，连记性都变差了。我感觉他不像以前那样快乐了。

“紫薇，我要出一趟远门，要很久很久！”有一天云对我说。他的声音哽咽，一滴滚烫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

“你哭了!”我抚摸着他的脸，“别哭，不管你走多远，我都会在紫薇树下等你！”

那天父亲兴奋地对我说，有人给我捐献眼角膜了！

手术很成功，我见到喜极而泣的父母。可是没有云表哥，紫薇花都开了他还不回来。

“云表哥呢？还有给我捐眼角膜的人是谁？我要见他们!”

“你刚做完手术，好好休息！”父亲的神情变得黯然。

“不行!”我态度坚决，见不到云表哥就算给我整个世界又有什么用？

云的家在一个叫源河的地方。我偷偷跑到源河。

“我的云儿早己牺牲在战场!”表姑妈捧出云的遗物，泣不成声。

“这不是真的!姑妈，你骗我！云表哥后来还跟我在一起！”

“这是真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姑妈家。

父亲说，后来跟我在一起的，不是云表哥，而是他亲如手足的战友张威。战争是无情的，随时都会有流血牺牲。在一次大战役前夕，云拿出我的相片，还有我送给他的手帕对张威说：“如果我死了，请代我照顾好紫薇，把这个还给她。”那场战斗打得很激烈，云表哥为了掩护张威，牺牲了。

张威遵云的嘱吒来到我家，看到双目失明的我，又怜又爱。我一直把他当作是云，他不忍心告诉我，云表哥己牺牲这个残酷的事实。他跟我父亲商量，将错就错，他要照顾我一辈子。因为他也喜欢上了我。

“爸爸，这是你编的故事吧？我不相信！”

“紫薇，是真的！”

“那，张威呢？他在那里？”

“我带你去！”父亲带我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枯树上几只昏鸦看见我们，惊飞起，哇哇怪叫。

“在这里！”父亲指着一座新坟。墓碑上的相片，是一个年青英俊的男子。他正对着我微笑。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

“战争是残酷的，孩子。它夺走云的生命，你们的爱情。又夺走张威的健康。跟他一起回来的战友陆续得了癌症、白血病以及脑病等恶性疾病，又很快死掉。医生说，是化学武器的后遗症。张威不幸也染上了，他拒绝治疗，存下一笔钱留给你，还留下遗嘱把眼角膜捐献给你。”

“威！”我哭倒在他的坟上。那几只惊飞的乌鸦在空中盘旋。

（本文发《精短小说》2013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