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汉
(2022-11-16 14:50:05)
文/蔡万破
大约我六七岁时,村里多是草房,村人送我一个绰号:皮王。
我有那么皮吗?记忆中孩子王不假,领着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天天在村子里旷野中游荡、冲锋。隔三差五就有邻居告状,无非是踩坏了庄稼,或偷吃了地里的山芋,摘了树上未熟的果子。
晚子,又是男孩,自然就娇惯些,父亲来不及跟人家赔不是,我依然如故。
这么说吧,村子里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没有我不敢捋的猫。
海口刚夸下,记忆忽然打了个哆嗦。有一个隐晦的角落,张开巨口,似乎我多说一个字,只要泄漏关于它的一丁点秘密,它便扑上来,撕裂我的身体。
未知的事物,让我敬畏。
大爹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家里的一切物件,包括他的一举一动,像罩着一层面纱,透着诡秘和神秘。他有别于村里的劳力,每个小孩都得到过家里的告诫:那个地方最好绕着走,那个人在路上碰见最好低下头。
其他小孩心里像有个吊桶,我要比他们好一些,因为我的爷爷与他的父亲是嫡亲兄弟,说起来我们两家是家里头,遇事都有人情往来的。
紧跟着发生一件事,改变了我的观点,我再也不敢攀亲了,心里钦佩又害怕。
那天,堂兄坐在门槛,见我路过,便喊了我的小名,让我帮忙。家里人都出去了,要我帮他烧火,他中午要做饭。
什么菜,我忘记了。但我一走进屋子,就觉得身子凉飕飕的,从嗓子眼往外冒冷气。坐在灶膛前,往炉膛里左手塞草,右手拉风箱,直到火苗熊熊舔着锅底,牙齿才停止打颤。
你说奇怪不?当时可是盛夏,我还穿着小裤衩,光着上身,吃过饭可是准备下河打水仗的。
当天夜里,头疼得厉害,父亲背着我到邻村找赤脚医生,一量温度,发烧四十度,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折腾了几天,反反复复,就是不见痊愈。
后经人点拔,有人看见我从大爹爹家里走出来的。我父亲恍然大悟,带着一纸包糕点,上门请大爹爹会诊。
依稀记得那个场景:在我家堂屋正中心,大爹爹一脸胡须,神情肃穆,点燃了一炷香,栽在香炉里;烧了一刀纸钱,沸沸扬扬的;用筷子在盛水的碗里戳了几下,筷子神奇的立了起来。他在家屋前后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接着围着我跳了片刻,随后神神道道地,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枯草状的东西,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叫我父亲用开水冲服,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一夜睡得好沉,一觉睡到村里的公鸡都叫了,叫出一条声音的河流,仿佛叫给我听的,换了平时,我这个时间不知正撵着谁家的公鸡呢!说实话村子里的公鸡没有不认识我的,没有不惧怕我看见我低眉顺目的。
突然就好了,肚子饿了,喝了稀粥,手拿一块发面饼,跑到村西头召集我的兵去了。
事后,母亲叮嘱我,要守口如瓶。
后来通过别人的口,我才知道大爹爹远近闻名,找他看病的人可不少,背地里人家都叫他神汉,一般都是偷偷摸摸地,天黑后经常有人敲他家的门。听大人说,这个事政府会管,只要小心点,低调点,人家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可每次回忆,发觉大爹爹家与众不同。究竟有什么不一样?首先他家里一年四季都拉着布帘,因屋子矮小,无论什么时候去,家里都阴森森的;还有醒目的一点,他家里每个房间都有神位,且不止一处,也就是上香的地方,香炉后面站着或坐着一尊菩萨;三是空气中烟雾缭绕,那个焚香的味道,浓郁得化不开,又散不出去,像是进了寺庙。再友情提醒一下,就是他家的每一物什,都吸附着神的气息,你不能乱动,动了万一不能归位,是要出大问题的。
一次家里来人,我到另一位堂兄家借宿,他套着我的耳朵压低了音调说,大爹爹家有神,也有小鬼,并且小鬼挺多,都是他这些年养的,在帮他做事。我当时头就大了,那么空荡的一个家,能有什么事,要请小鬼做,当然还有神监督,古话不是说得好嘛,请神容易送神难,话说小鬼恐怕比神更难缠吧。
思来想去,我总预感到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没过多久,碰上严打,理由大爹爹不务正业装神弄鬼大搞封建迷信,给逮了进去,他家的生活条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我常看见大奶奶一个人坐在大门口,苦着脸,佝偻着腰,不停地咳嗽,在寒风里,咳嗽声传遍了半个村庄。
后来咳出了血,在大爹爹出狱后,没多长时间,去了另一个世界。
几年的劳改生活,让大爹爹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和大奶奶一样,也咳嗽,也吐血,也迫不及待去了那个世界。
似乎他这一走,把秘密都带走了,村子里只剩下了通透,没有阳光照不到的旮旯。
我这个皮王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更多的孩子不是在学校,便是在去学校的路上。
如果撇开大爹爹的身份不谈,其实大爹爹对我们小孩子还是挺和蔼可亲的,记得每到过年时分,我们小孩子路过他家门前,他守候在门口,拿出早准备好了的糖果、大糕、麻酥、柿饼、瓜子、花生……往我们的衣兜里塞,每个小孩一捧,谁也不漏下。还笑眯眯地望着我们的脸,喜悦地说:新年快乐!
工作以后,清明回乡祭祖,好在村里过世的人都葬于一处,夹着厚厚的纸钱,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一家家磕头,烧将过来。往事历历,到大爹爹大奶奶的墓前,我总是感慨万分,感叹世事造化弄人。
好在堂哥如今也是做爹爹的人了,一家人在城里有了房子;堂姐遭受了一些磨难,现在好了,最黑暗的时候过去了。这应该可以告慰大爹爹大奶奶的在天之灵了。
原来神汉,也是生活所逼,图个温饱。
放到现在,那算个什么事呢!
回忆与反思中,我将人生颠三倒四活了好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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