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之味,记着(5)何以不疰夏(轻尝慢品)
(2022-07-02 14:33:56)
食之味,记着(5)何以不疰夏
轻尝慢品
又到了流火的盛夏。我小时候,夏被大人们戴上了一个“苦”帽子。住在长江火炉边上的人们,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冰箱,这夏真还有点难捱。
有一个词叫疰夏,中医说是夏天的一种热病,民间的说法就是一到夏天就头晕,浑身乏力,没有食欲。吃不下,睡不着,是头晕乏力的根源。想办法睡,不容易,那就在吃上做文章,让自己不疰夏呗。那一口口能下饭的食材,老早老早就准备了。记得,小时候,夏天可口的下饭菜有:酒糟鱼、梅干菜烧肉、咸鸭蛋、豆腐乳、蚕豆瓣、瓶儿菜、田鸡炒萝卜干、面拖小螃蟹……我在这里罗列起来不费力,但是准备和制作还是要花费心思的。为了提振食欲,长辈们是肯花心思的。
酒糟鱼的材料是青鱼和酒糟。青鱼洗净切成小方块腌制,然后放入酒糟装瓶,瓶口浇上一些香油密封。至于密封多少时间,我不知。酒糟鱼是从春天开始做的,到夏天食用。打开装酒糟鱼的瓶盖,一股酒香迎面而来。用筷子搛几块鱼放入一个碗中蒸熟。一顿饭只有几块鱼,一人也就只能吃一至两块,就着稀饭吃,那味的鲜美,无法形容。因为是省着吃,一个夏天总能吃上几回,比那大快朵颐地吃还上瘾,那味可在齿间留几日。酒糟鱼是外婆亲手做的,连那酒糟,我们家叫酒酿,也是外婆做的。外婆的酒糟鱼,情感厚实,材料地道而简单,没有香料辣椒,没有酱油,再加上限量而吊出了馋虫,在我心中比如今饭店里大厨做的,各式各样的酒糟鱼好吃得不是一星半点。我八十多岁的大舅,在东北已经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仍然惦记着那一口鱼味,也只好把市场上卖的醉鱼,当做酒糟鱼的替身。
秋风一阵紧一阵的时候,不论南方北方,家家户户都要准备过冬的菜。家家买大菜腌大菜,这是比普通的青菜长得高大的一种绿叶菜。人多的人家往往要腌几百斤,人少的也会腌百斤上下。菜腌在一口大缸中,压上石头,等菜出卤了,卤水能将菜全淹没,菜差不多就腌好了,可以食用了。这菜像走T台一样款款地从秋走到冬,走到春,然后一转身,加入一口夏的行列。立春一过,气温逐步升高,腌菜缸就会浮起薄薄一层白沫,这是长霉的前兆。这时,缸里的菜被全部捞起放到锅里去煮烂,然后晾晒。晒到半干时,把菜切碎,继续晾晒,到完完全全地晒干了,就是梅干菜了。我以前一直以为江南6至7月连续下的雨叫霉雨,因为雨下多了,到处会长霉。后来知道那霉雨叫梅雨,“梅子黄时雨”(宋·贺铸)。梅雨,到底是诗人启用的叫法,还是人们本来就这么叫的?是对自然美好的认识和包容,有了那诗句,还是那诗句启发人们认识和包容自然现象?梅干菜这个名称,也许就出于这个联动机制。
梅干菜不负这个美名,成就了一道夏日的硬菜——梅干菜烧肉。梅干菜和猪肉真是绝佳伴侣:经过岁月的沉淀以及光合作用,梅干菜已不是一般的咸菜,像一个青涩的少年步入成熟的中年。当它将风霜的积淀,逐步渗入肉中,肉不再只是一味的油头粉面,肉懂得了含蓄隽永,也懂得施予和成全。当油脂经小火慢炖,逐步进入梅干菜的肌理,一个风霜中年,得到滋养和润泽。梅干菜和肉互相走近也走进对方,提升了自己也抬举了对方。在炎炎的夏日,这梅干菜烧肉,有多开味,多给力,不用多说了。而且它还易于存放,在没有冰箱的时候,存放个三五日是没问题的。
汪曾祺写的《端午的咸鸭蛋》,已把咸鸭蛋的美味写足了,我忍不住还是要多嘴几句。虽然,现在美食不分季节,但咸鸭蛋夏日食用还是最美味。春天是鸭子产蛋最多的季节,也许是来不及吃,只好腌制起来存放,这就成了夏天的美味。小时侯,我外婆是年年春天要腌鸭蛋的。是用黄泥腌,在黄泥中放入酒和盐,让鸭蛋裹上黄泥,静置约20天,就可食用了。那时,受经济条件限制,也只能腌几十个,端午节吃几个,其他的一整个夏天吃,也就吃完了,留不到其他季节吃了。也是受条件限制,我们几乎没有一人吃过一个整鸭蛋,都是分吃。有时一人能吃到半个,有时只能吃到四分之一个。鸭蛋用刀切开,无论切成两半,还是切成四瓣,都非常漂亮。白是白,红是红,黄是黄。半个鸭蛋很秀气地吃,可以下一小碗白粥。那味的美,也是无须多言的,那是美味与节制的相辅相成。
我们一家现在还是很喜欢咸鸭蛋搭稀饭。春天腌的鸭蛋,夏天吃完最好,时间放长了,真的不敢恭维。我基本不吃现在市场买的咸鸭蛋,因为存放的时间太长了,蛋白和蛋黄都老了枯了。不是怀旧,也不是矫情,是事事都有度,时令不可违。我现在自己也腌鸭蛋,因为婆家的小姑子,每年春天都会给我家带几十个鸭蛋来。那是最新鲜的蛋,反正,吃不完,就腌起来。我现在腌的方法简化了,就是用饱和盐水加白酒泡鸭蛋,二十天后开吃。现在虽然吃得起了,还是保留一碗粥只吃半个鸭蛋的习惯,不仅是为健康,少吃盐少吃高蛋白,也为在节制中尝出美味。
瓶儿菜和蚕豆瓣也是我夏日的最爱,从小到现在,只可惜没人做了。瓶儿菜也是一种咸菜,是江南人的创意。春天的青菜多而品质好,将它洗净切碎用少许盐腌制叫暴腌,装在小口瓶中,瓶口用少许油封口。盐少,不能长久保存,也只能在一两个月吃完。一小瓶正是一次做菜的用量,瓶口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菜色还是绿的,水灵灵清亮亮的。拿它和蚕豆瓣炒,是上佳的开胃小菜。蚕豆瓣也是春天的蚕豆剥皮晒干的,炒菜时只须用清水泡软即可。蚕豆瓣的鲜和瓶儿菜的鲜互相拥抱,鲜美与共。
还有一道夏天的菜——田鸡炒红萝卜干。现在不好意思张扬,因为不环保。田鸡可能就是青蛙,小贩是剥了蛙皮,一串串扎好好,直接拿到我们大杂院来卖的,可见也不公开售卖。小贩一来,几乎家家都买。各家有各家的做法,有的煲汤,大部分是急火快炒,有点像如今的炒牛蛙或干煸牛蛙。那活物个头小,肉更细嫩,比牛蛙好吃多了。有一个邻居开发出一种新做法:拿它和红萝卜干一起炒,是腌搭鲜的原理。那红萝卜干,不是自己腌制的,是酱菜厂生产的,味很特别。那红不是色素,它来自红曲米。红萝卜干炒蛙肉,这个做法一家传一家,家家如法炮制。一红一白,一咸一鲜,像戏曲里的小生和小旦,是绝配。像这道菜也只有夏天才有,过了夏天,小贩就不来了,市场上也买不到原料。这道菜是我们大杂院的人,不时挂念的,挂念着挂念着,就不疰夏了,夏天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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