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看遍长安花
01
六月,高考月,学子们收获的一季。
从1985年自己参加高考(虽然那时没有985,但我的高考年份里有了985,还多了一个1,真是缘巧),到后来从事高中教育,再到了参与管理地区高考,算起来已经40年了。
我是高考的受益者,农家的孩子走出大山,高考是“高铁”,它让你直通了目的地,成了有“粮本”的“公家人”,基本过上了稳定的生活。
有遗憾,直接管理高考工作时期,正值本地高考质量历史上最好的一个时间段,不足30万人的旗县,每年进入清北的人数不下7人,进入985和211的学生,也创了历史最高。真做个“有心人”,就单记录追踪本地区考入清北学子成长的案例,一定会集成一本非常“畅销”的励志辅导书的,不但有“利”,而且更会有“名”,因为这适应了越来越卷的现实。但,我却没有认真的总结记录去形成一本很好的文本,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待要整理时发现已经变得不再可能。
缺憾的美本身有了深刻,我想到了王阳明的那句话“知行合一”,有想法没有行动,一切都会成了“空”。
更有满足,自2006年到2021年,十六年间每年的高考,我基本上都主持某一考点的考务工作,这要是在“古代”,就是“主考官”,算下来签字入档案袋的学子试卷不下20000人,他们中有“龙”有“凤”,现在已经遍及了世界各地和各行各业。
2016年高考,一个孤儿来到考务办公室找到了我,要求更换考试桌子,因为桌子有些不平。我立即让工作人员更换了她的桌椅。
之所以知道她是个孤儿,是高考前中国教育电视台要出一期高考类主题节目,让我选合适的考生,我从全旗2000多名高三的孩子中选中了她。她初中时父母因病相继去世,是在学校、教师、社会的关爱下读到高三的,成绩还不错,在班级里占前几名,很有采访价值。
中国教育电视台记者小鱼不辞辛苦,跟踪采访,第一期节目高考前在中国教育频道播出,引起全国反响。
高考时她又恰恰在我的考点,所以更加引起我的关注。
她高考的试卷袋就是经过我的签字进入到评卷程序的,考的不错,最后被北京大学录取。
她的学费是经过我与民政等部门共同努力筹措的,她也是当年第一个办理贫困生资助手续的考生,孩子顺利入学,后本硕连读于本校。
芸芸海海,我和他们有过交集,我伴随了他们的成长,他们给予了我职业生涯的幸福,这就是最大的享受。
也有极为艰难时期的高考,2020年疫情蔓延,高考由六月推到了七月,我不但负责一个考点的高考,还负责全地区的统筹。小到一瓶消毒液,大到防疫人员的配备和应急处理,都得一一过问和身体力行。
考前一天,时任内蒙古自治区郑宏范副主席亲自通过网络视频连线我,督查准备情况,对高考工作进行指导。
室外暴雨滂沱,室内紧张严肃,我详细的汇报疫情下高考准备情况,并保证辖区内的高考工作坚决做到万无一失。
提前、过细、严密、精确,这一年,高质量完成高考任务,高考质量仍居自治区旗县前例。
高考,真的是让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02
我的理解,高考是点,它以公平公正的分数线,把国和家连接起来,织就了千家万户的梦,意义就在了这“过程”上的期盼。
“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传统的再也不能传统的古代遗训,给科举考试以形象化的定义,现代的高考,就有了这源于隋唐到清末止的科举制度影子,尤其是相对于经济和政治地位中下层的学子们。
简明扼要的朴素:就是只有学得好考得好,才能进入“官家”,没有一定层次的大学教育,是进不了这个门槛的,考上考好你才会有“前途”;只有学得好,上了“好”的大学,才能掌握好的专业特长,从而转变为专业型人才,才会有“钱途”;只有学得好考得好,有了好“前途”、“钱途”,才会有更多的更优秀的,甚至更好看更有档次的“另一半”,任你挑选,你就会有“颜途”。
“途”径如此的直白,是适应了人性的本质的。
故而,自古至今具有政治色彩的选拔性考试,都受到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高度重视。
无疑这种重视是有合理性的,因为个人生长的需要与国家的政治需要结合在了一起,如唐宋;但这种重视也会走出极端,如明清时期畸形的“八股取士”。
北宋,1057年(宋仁宗嘉佑二年),40万人参加科举考试,录取进士388人,录取率0.097%。这比至于今天的高考,可谓难上加难。
看一下这届考生中进士的名单(可称之为录取名单):
苏轼、苏辙、曾巩,唐宋八大家占了三位;那篇论文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名列其中;程朱理学的奠基人程颢,名列其中;吕慧卿、曾布、张惇、王安石,名列其中。
翻看《宋史》列传有名的这届同学,载入史册的就有24人。
主考官:欧阳修。(《醉翁亭记》的作者)
副主考:梅尧臣。(宋朝诗歌的奠基人)
第一名,张衡;第二名:苏轼。
苏轼称赞张衡“子平之才,百年无人望其项背。”可见张衡也很是了得!只不过后来文学上的成就不如苏轼。
其中,张惇、张衡是叔侄;苏轼、苏辙是兄弟。
策论结束后判卷,梅尧臣对一篇文章甚是赏识,策论的名字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行文流水,文字清新,观点独到鲜明,让梅大副主考叹文观止,马上拿给欧阳修,欧阳修亦以为此策论是“绝世珍品”,但心里琢磨也只有高徒曾巩有此豪气,怕师徒有闲,故而点为了第二。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牛逼”的一次“高考”,可谓神仙打架。
若没有这次考试,民族的历史尤其是文化史,那将多么的寂寞。
03
科举考试,包括今天的高考,从国家层面来讲是为了选拔培养人才,更好的管理、治理和建设国家;从个人和家庭来讲是为了追逐并实现自己的理想,“光宗耀祖”和“报效国家”。
有功名利禄利益的牵引,也有精神上追求自我发展和完善的崇拜,所以就有了滚滚若浪的翻卷和人潮汹涌的浩荡不歇。
吴敬梓《儒林外史》里有“老补习生”范进屡试不第,受尽天下白眼,待到人老珠黄却榜上有名,连老丈人的脸色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把他称之为了“文曲星”,另一位举人甚至送上了宅院用以巴结。
受了那些“暗无天日”的“龌龊”,突然地见到了“温暖的光亮”,从一个破落秀才升迁到了山东学政,简直就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农村师爷突然地提干到了省教育厅厅长,手握起大权,人人仰视。
换做是你,一准也和老范一样癫狂起来,不癫你就不正常了。
吴敬梓是在讽刺科举制度的荒唐,可这个故事有人间真实的可爱,所以至今读来仍忍俊不止。
在高考考场外,我每年都能看到送考的父母和有些老师们,极尽其能的禅化祝福:穿红色的旗袍(可能有的男同志也男扮了女装)“旗开得胜”、“开门红”的送考、手拿向日葵“一举夺魁”的等待、某个学校送考班车开车的师傅都姓马的“马到成功”……
好像“一举得中”,天下都是了他的那种豪迈。
不胜枚举的夸张,与吴敬梓笔下的科举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哦,现在也!
这让我想到了796年(唐贞观十二年),已经“高五”,年龄46岁“老补习生”孟郊,第三次赴京科举,终于得中了进士。
放榜日他喜不自胜,作《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直白来说:
以前我老孟那副德行你不要说,今天我可以放纵可劲的造了,长安街上“飙着车”(政府提供的,超速也成了合法的了。)吹着春风(会试在春天,所以叫“春闱”),那乌泱泱的美女蜂拥而至,尽情的看了个痛快(还不犯法,有政府前呼后拥的保护着)。
我的直白少了孟郊的那份情调,谁让我不是进士,只是个粗人罢了。
04
是夜,有鞭炮声传来,披衣而起寻声于野,出自本地中学。
一看日期,正是省区高考出分的日子,俗成了“放榜”。
手机有信息传来,考得不错,应该和近几年质量持平。
家长学生心理各为复杂,有喜有忧。分高考生和家长,会兴奋异常,不会亚于孟郊;考的不好的学生和家长,一定有了范进没有中举的那种疲态。
不管若何,学校只要是那些该考的分都考得到了,就会在本省区和市名列前茅,就欢喜天地忘乎所以,放鞭炮告于众,以示于庆贺,哪管了半夜时分。
老百姓也乐得听这响动,好像他自己的孩子考上一般的愉悦,即使耽误了休息,也不会有丝毫的色难。
若到了这放榜的日子听不到鞭炮声,反而有了寂寞。
无疑,高考具有了与古代科举相似的某种人性的归属,只可会意不可言传的求可得、求不得那欲望的万千红尘滚滚。
我又想到了那古代的高考,也就是科举考试。
古代的科举到了明清时起达到顶峰甚至极端,不像现在的高考,只是一轮。
正式的科举考试得有三轮。
三个层次级分别是:
乡试、会试和殿试。
不是读了几年书就能直接去考的,首先必须通过资格赛。
资格赛也是三轮:
县试、府试和院试。
第一次是在县里考,初筛之后参加府(市)级别的府试,再通过才可以去省城(道、台)参加院试,这院试由教育口的头头一般叫学政(类似于现省教育厅厅长)主持。
院试通过了就获得了“生员”身份,就是民间俗称的“秀才”。
秀才是资格赛,只有考中秀才才有考举人的资格,这才刚拿到进入仕途的“准考证”。
由此看来你不要瞧不起秀才,他们都是省里的佼佼者,录取率是很低的。
举两个例子,明朝嘉靖年间2次府试全国一共录取秀才4万多人,平均每个县只有十二三人,拿到现在来比较,高三的孩子必须考到全县(旗)前十三名,才有可能成为秀才。
清朝秀才的录取名额是分配到县里的,就如现在的高考录取名额分配到省区一样,按着人口数和经济、教育、社会发展程度从个位数到三十几名不等。读书厉害的地区,那内卷得很,所以就有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在读书高地绍兴,孔乙己一辈子都没有考上秀才,若考不到全县前30名以内,那基本上你就告别科举了,这比考上现在的985还要难,相当于必须考上985中的前十那些名校了。
文献和影视剧中有过记载,某人十几岁就考上秀才,不用怀疑,那一定是聪明绝顶的人。
比如:张居正、梁启超12岁,林则徐13岁,李鸿章17岁,曾国藩22岁,这些都是优秀中的优秀了。
说明一点,秀才资格是可以通过钱买来的,叫“纳捐”。
那你得有钱,并且不是小钱。
中下等的贫寒之家孩子,只有认真学习去考取身份,所以民间又俗称“穷酸秀才”。
不要觉得这很不公平,考到一定程度,就能显现出来科举的相对公平性。
你再有钱,即使是如当今世界的那些首富们也不允许通过考试才接着往下走了。
最难的一关是乡试,就是考举人。
通常在秋季举行,故而叫
秋闱”,正常时政三年一次,在省城(道、台)举行。
上面讲了秀才的身份可以捐,但乡试不论贵贱,必须自己考,没有真才实学,绝无可能考上,乡试是科举之路的“初赛”,考中了就是举人。
若范进,那就是高级人才了。
乡试第一名叫解元。
中举的概率很低,清朝把苏浙皖闽赣定为科举大省,录取比例大约只有八十分之一(80个秀才里出一个举人)录取率是1.25%,清中期以后捐钱出来的生员越来越多,更是一路降低,江西120取一(0.8%),江苏安徽150取一(0.67%)。
这和现在各省录取高考学生情况分数不同有了相似,如北京、边远地区就低一些,鲁苏豫浙等地录取分数就会很高。
考举人可以无限期复读,所以范进是“高五”,有的考个七八次十来次,平均每个秀才一生的中举概率大约是20分之一(5%),若按单纯的录取人数计算相当于现在每个省考上清华北大人数的十分之一,一年大约20——40人,如果不算复读,考一次就中举的约等于考上了清华姚班的难度系数。
由此,那范进发狂便有了应该的应该。
中举以后就是绅士,具备了入仕(当官)的资格,从此鲤鱼跃龙门脱离苦海,所谓的“人上人”光宗耀祖了。称呼会发生变化,自己成了“老爷”,也可以免除徭役税役兵役,有了“黄金屋”,所有人都开始来巴结。
第二关是会试,属于全国性的决赛。
因为在春天举办,所以叫“春闱”。
考上了就是“贡士”,第一名叫“会元”。
会试连考三天,是智力、体力和心理的极限考验,通过率依然不高。
清朝时大约6人取一(16%)。
第三关是殿试。
这是终极精英排位赛,经过前两个环节筛选,这关百分百通过,只是名次不同,由皇帝亲自主考,通过后就是“进士”。
前三名叫状元、榜眼和探花,老家就可以挂上“进士及第”的牌匾,荣耀天下。
若是进士前几名,基本上就可入阁拜相直接进入快车道翰林院,成为治国平天下的栋梁之材。
高考比之于科举,从录取的难易度和最后的结果使用上你会发现,它俩大相径庭。
科举定的是事业(干什么),高考定的是资格,还不能直接定事业,大学或者研究生毕业后才能再去选择相应的事业(若公务员、事业编和国企,还需重新考试和加入竞争),但就难度而言,高考相当于古代的“童生考”,考上重点中的重点(C9)就是秀才,考上其他学校那就还是童生。
所以呀,那秀才可不是随便叫的呀!
05
四十年时间,对于一个人算是不短的时间,我走过高考,有了感怀和难忘。
科举的千年一叹,十万进士,多少含辛秉烛和慷慨悲歌,是非曲直谁人又能说的清楚。
好在文化的根脉因有了这一代代的接踵而绵延,有了生长的去伪存真和扬弃后的渐趋厚重。
我也在想,科举和高考并不是人生命和历史全部,它只是个
过程。
有过,证明了曾经;没有,也不能惶惶。
初中毕业的沈从文和另一个初中毕业的新疆女子李娟,有几个文学博士和大学生出身的人能与之并肩……
不能多举例,因为了不完全归纳法的不完全科学。
我坚持的认为走向人生命繁华的途径不止一条,不完全等同于科举式的高考,我们应该平常的去对待,最好不要再闹得人鬼不分又疯疯癫癫了
。
二零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于喀喇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