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自古有“诗言志”的说法,人们往往将自己的志向不露痕迹融化在诗中。曹老先生寄情寓兴、借菊拟人,将十.首菊花诗发挥得淋漓尽致。“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赏菊,读菊花诗,不妨读读《红楼梦》中的菊花诗
赏菊,读菊花诗,不妨读读《红楼梦》中的菊花诗
前文说到,赏菊,当读菊花诗。今天我要说,读菊花诗,一定要读读《红楼梦》中的菊花诗。
曹雪芹老先生,“生于繁华,终于沦落”,怀着“补天”之志,历尽十数年心血,“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方写出“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的巨著《红楼梦》。书中诗词曲赋二百多首,除了《好了歌》与《葬花词》等数首外,我特爱读那十二首菊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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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贾府老太君贾母一高兴,与合府众女眷在藕香榭赏桂花、吃螃蟹。宝玉与众小姐们酒足蟹饱之后,诗兴大发,分题作了十二首菊花诗。
十二首菊花诗中,被评为第一的为多愁善感的黛玉小姐的《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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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第一,尤后半阕感人。“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满满的自哀自怜自怨自叹,活脱脱写出一位多愁善感、不被人理解的林小姐;然后借陶公陶渊明歌咏菊花的高风亮节,暗喻自己不屈服于深秋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高洁。孤标傲世、苦闷彷徨的黛玉小姐又写了一首《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这首诗被评为第二,其实写得新颍别致,最能代表林姑娘轻俗傲世、花开独迟的个性与清高孤傲、目下无尘的品格。荣府中的明争暗斗,让这位无父无母的孤弱少女时时陷入痛苦之中,虽有宝哥哥可引为知己,却因男女“礼教之大防”,难以痛痛快快地畅叙心曲。“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一连四个问号,问菊,更象是充满愤懑的控诉,正如史湘云所说:“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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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评为第三的仍然是才女林黛玉的诗《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菊梦,以拟人的手法借菊花的梦境,实际上是写自己梦幻般的情思。“登仙非慕庄生蝶”,说的是我并不希望登上仙籍,只盼重与神瑛侍者完结“木石前盟”。只可惜,就连那最疼爱的贾母,也是决容不得她与宝玉的自由恋爱的。
被评为第四的是才清志高、精明干练不输男人的贾探春写的《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所谓簪菊,就是摘下菊花插在头发上。嫉视丑恶、不随风流俗的探春,诗中以“短鬓”、“葛巾”的男子自况,其实却时时处在庶出的阴影之中。“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虽一直在努力、在奋争,最终仍逃不过代人远嫁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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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评为第五的是史湘云写的《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丝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云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史湘云,贾母的娘家人,自幼喜扮男装,有一次穿上宝玉的衣冠,贾母甚至把她当成了宝玉。“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科头”乃不戴帽子的男子形象。这位不拘小节的史大小姐,在清冷的深秋,解下头巾,像一个男子一样在萧条的篱畔旁边,面对比金子还珍贵的菊花而坐,双手抱腿而吟菊作诗,百花皆已枯萎,惟有菊花才是自己的知音。 佯狂傲世、蔑视富贵的史大小姐弹琴饮酒,赏菊吟诗,学陶渊明恬淡幽远、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名士风度,又写一首《供菊》: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供菊,就是把菊花折下来插在花瓶中摆在几案上观赏。“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史大小姐将傲世的菊花引为气味相投的知己,绝不迷恋春天盛开的妖艳桃李。这首诗被评为第六,就连那素不服人的林黛玉也连声说好:“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 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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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枕霞旧友史湘云,写完《对菊》、《供菊》,意犹未尽,提笔又写了一首《菊影》: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影者,菊花的影子也。菊花在秋风中摇晃,在薄窗纸透出的黯淡灯光、篱笆筛过的稀疏月光映射下,其影子忽深忽浅,忽左忽右,更显娇小玲珑。全诗写活了菊花的日光影、灯光影和月光影,末句“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嘱咐人们一定要珍重珍惜这梦幻般美丽的菊花影,千万不要踏碎弄破,由爱美丽的菊花到爱玲珑的菊花影,只是,那朦胧的醉眼还能分得清吗?
蘅芜君宝丫头的《画菊》,曲居第七: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这位薛大小姐乃大家闺秀,为人做事循规蹈矩,画菊也是一丝不苟。点点滴滴的墨迹画就的菊花,形象逼真,好像染了几重秋霜,无论花与叶,在风前摇摆,活灵活现,纸笔生香。末句“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则戏告大家不要把画的画当成陶渊明东篱下种的菊花去采摘,我还要拿去装在屏框里重阳节欣赏呢!其实,赏菊不见菊才来画菊,颇有点画饼充饥的味道,影射她将来守活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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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为第八的《忆菊》也是宝丫头所作: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这首《忆菊》忆的很苦,堆砌了不少凄凉悲苦的词汇,如“怅望”、“抱闷思”、“断肠时”、“空篱旧圃”、“瘦月清霜”等,反衬出宝钗内心的惆怅与无奈,同时映射将来宝玉离家出走后的寂寞孤单与空虚。虽然夏末秋初时水蓼花红了,芦苇花白了,心情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宝姐姐这情痴病是因思念出家的夫君而得的。虽然在贾母、王夫人的庇护下由王熙凤用掉包之计实现了金玉良缘,无奈只认木石前盟的神瑛侍者,清醒过来后只认林妹妹,“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难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终悬崖撒手,悲愤之下离家出走。清苦的宝二奶奶,只能寄慰于九九重阳节时,与菊花(宝玉)相见了。
探春评价这诗说:“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 把个忆字烘染出来了。”
这菊花诗评了半天,尽是些女孩儿的作品,我们那位宝二爷只怕要提意见了,还是来看看这位整天在脂粉堆里混的怡红公子的大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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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第一首诗名《访菊》:
闲趁霜情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此乃宝玉见宝钗忆菊忆得清苦而不可得,故外出寻觅访菊。“闲趁霜情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身为护花使者的宝二爷,为了寻访到菊花,酒可以不喝,药可以不吃,踏着涂蜡的木鞋到处寻访。可是,这清霜冷月的季节,谁家种菊?竹篱墙外何处有菊开放呢?作为大观园诗社中唯一男性的怡红公子,曾经说过:“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如此尊重、关爱、体贴女孩子的宝二爷,既然拄着拐杖带病访菊也访不到,自然责无旁贷,只好亲自去种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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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有了这首《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且说宝玉带着锄头去种菊,晚上又下了雨,自然成活得好,宝二爷勤加护惜,用细土封根,清泉浇灌,不让世俗的尘埃污染。终于,那菊花披着晨霜凌然开放了。喜得那宝玉闻着菊花的袅袅清香,高兴地把酒撒在地上。诗中所吟咏的种菊、灌菊、护菊,名为写菊,实际是以花拟女孩,处处体现出宝玉对闺阁良友们爱之心切、护之细腻的真情实意。
只是,我们这位宝公子,虽然访菊又种菊,费心费力做了这两首诗,却难入众才女的法眼,硬是被打入孙山之后。委屈的宝二爷自嘲地说:“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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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首菊花诗,以探春的《残菊》结尾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相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昨天双十一(嗯,写着写着又过了三天),已入冬数日,我看到小院墙边的菊花已枯萎大半,爱落瓣的品种己银蕊稀疏。从诗中“露凝霜重”看,描写的正是这时节的菊花。贾探春,这位不甘心贾府衰落,为贾家兴衰荣枯而悲而喜做过改革等种种努力的奇女子,空有理想和抱负、才华与能力,终于未能挽救贾府衰亡的命运。那怕是“蒂有余香”,却已“枝无全叶”;虽痴情企盼“明岁秋风”重相聚,却并非“暂时分手”,而是“万里寒云”,和亲远嫁永远难回故土。
至此,十二首菊花诗读完了,从忆菊开始,到残菊结束,写的是菊花由初始到极盛最后衰败的整个过程,暗喻大观园中金陵十二钗叶落花残、万艳同悲的命运和结局。
我真真佩服我们这位曹雪芹曹老先生,在康乾盛世之时,就能预感到封建秩序衰亡的命运。朋友们,饭后茶余,读几遍《红楼梦》,读一读这十二首菊花诗吧,一定比打麻将或转来转去那些无聊的微信收益多多。
文中图片引用《红楼梦》八七版电视剧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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