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整个世界都还深陷在安稳的沉睡状态之中，而马文却提前醒了。

马文先是搔了搔脖子，又抓了抓胳膊，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想接着睡，可是不一会儿连后背心里都开始传来一阵欲罢不能的搔痒，马文只好闭着眼睛挠着，隐约能够摸到两个小小的包。

第二次马文是被热醒的，这时天已大亮，晨曦也从马文小小的睡眠舱上的小小窗口撒了进来，像一镞镞金色的利箭，无私而公正，从不偏袒任何人。马文抬起胳膊瞧了瞧，被自己抓红了一片，像极了窗外那一片升腾的朝霞。

医疗官说马文这是在过敏呢，最近流行过敏的人还挺多，看来环境污染越来越严重了。医疗官一边给马文注射脱敏药物，一边叮嘱道：“药物可能会引起嗜睡，该死的变态反应……”

马文：“什么？”

医疗官：“过敏是一种自我消耗的变态反应，按时吃药。”

马文心里盘算着应该还赶得急去上工，于是也没太把医疗官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记住了一句变态反应。

进入基地干起活来马文才算是当真领教到了变态反应的厉害，吃药吧会让人嗜睡乏力、反应迟钝，不吃药吧又会浑身燥热、红肿瘙痒，总之就是没有办法安心工作。好不容易挨到下班，马文拖着困倦不已的身体爬回自己小小的睡眠舱——蛋——马文私底下习惯这么称呼它，每当到了夜晚，它便是保护马文抵御外部世界的温暖舒适的小小蛋壳。

马文仰面躺在蛋里小小的床铺上，想着晚上的药还没吃呢，他努力支撑开沉重的眼皮，可又困倦至极不想起身，于是就这么僵持着躺着。睡眠舱光洁的天花板上渐渐浮现出一张人脸来，是一张柔和的少女的脸，稚嫩、清澈，眉目间略带看不清的喜悦忧愁。马文怔怔地盯着她，她便显示出拘谨羞涩的神态，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马文忍不住从床头抽屉里摸出一只笔，在头顶蛋壳上描摹出了她的五官，心里不禁想着：基地就如一片茫茫的人海，维纳斯不也是诞生在这么个小小的蛋壳里么？

第二天马文醒来，睁眼便看见了昨天晚上诞生在睡眠舱顶上的维纳斯。马文诧异地望着这个自己第一次艺术创造的产物，一张朦胧的脸部轮廓，一个来自远古代表美的女性，应该是药物的治幻作用。

为了尽量正常的工作，这一天马文没有吃药，他拖着红肿瘙痒酸痛乏力的四肢和躯干忍受着变态反应在嘈杂、闷热的基地完成了一天的所有活计。日暮时分马文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躲进了他的那颗蛋里。他吞下药片然后晕晕乎乎躺在床铺上。他睁眼望着头顶上那个柔和稚嫩的少女面孔。他拿起笔来将其修改为了一张轮廓更加分明的脸，不再是一个朦胧羞涩的少女，而是一个坚毅隐忍的成熟女性。

马文十分满意地望着自己修改之后的作品，感叹着这就是生活的脸。

第三天起床花了马文不少时间，马文感觉自己脚下好似踩着一团棉花，走起路来像只随波逐流的软脚虾。吃过药之后浑身轻飘飘的，但他还是坚持去上工了。马文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天的，他只记得在来回的路上，穿在身上的制服好似是自己随手放着的一只风筝。

马文躺在自己小小的蛋壳里，抬眼望着面前那张自己虚构的脸，他使劲儿拿手抹着，在一片晕开的淡淡笔墨污渍中将其修改为了一张饱经沧桑的脸。马文望着那张脸若有所思，他渐渐明白这种感觉不同于第一日的迷恋，第二日的依恋，这是一种眷恋，来自于头顶上那张面孔所散发出来的一种说不清的强烈情感。马文的脑海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说不清那种强烈的情感从何而来，又代表着什么，正如他想不起来自己从何而来，又代表的什么。

第四日，马文没有去上工，毫无疑问马文是一个认真本分克己守则的好员工，在此之前他从未无辜矿过工，也从未如此想过，该死的变态反应。此刻的马文浑身绵软无力，摊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张塞在蛋壳里的煎蛋，他发觉支配自己的意识比支配自己的躯体更容易，于是他躺在自己小小的蛋壳里努力寻思着：既然想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那就先想明白自己要到何处去吧！

变态反应让马文的身体炽热，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干渴，狂躁，歇斯底里，无法安宁，于是只好一头深深扎进自己的疑惑中去。他突然发现自己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太多，穷尽一生，也无法完结。

马文睁大眼睛不眠不休，玩命地消耗着自己的脑力和体力，脑海里不断闪现出无数从未被意识到的问题，他绞尽脑汁和自己叫着劲儿，他不明白，这将是一场自己对抗自己的永恒战役……

第五日，马文没有按时醒来。两个医疗官揭开了睡眠舱的顶盖，一个开口抱怨道：“又失败了，该死的变态反应。”

另一个从手中记录本上划掉一个数字，然后瞧了一眼马文，接道：“嗯，被消耗得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了。瞧瞧，要是从头上卷起来，那就是一卷画轴啊，嘻嘻！”

“咦？那是什么？”

“什么？哪里？”

“舱盖上，脏兮兮的，好像是……是……画了……一张人脸。”

“记录下来，个体产生了自我意识，表现形式为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