芡荷斋书录21.唐诗三百首新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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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王家寨是白洋淀中心的一座孤岛。大清新河从西向东,环绕村北,静静地流过,流向赵北口、枣林庄;如果提起闸门,就会奔腾翻滚,一泻千里,直达天津海河,注入渤海湾。
水村南北约一里地,东西半里多。这是我小时候的岛村面积,现在填埋了村子周围的许多濠汊,连垫起了一块又一块的原子地;再加上搭架起数不清的联通周围小村——也就是更小的岛的大大小小的桥梁,把中心大岛与周围环绕点缀着的远近小岛结为一体,王家寨,已经是水区最大的岛村。当然,现在也是白洋淀里唯一的纯岛村了。
村子较为闭塞,民风很是纯朴,白天夜里,家家出门闭户都不用关门上锁的。到谁家去串门,推门进屋,没人在家,出来在街上喊两嗓子主人家的名字,不一会儿,那家女主人就从不知道哪一家的院子里出来了。女人串门拉家常是乐之不疲的。
小时候,我们南头有一个老秀才,大家都跟他叫秀才,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考上过秀才,我依乡亲礼儿跟他叫爷爷,那时候是极其敬畏他老人家的。
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小队里写点儿什么通知、公告、大字报,都是他的字;过年,整个村南头的春联对子,绝大多数也是他的手笔。只要给老人家送去两大张红纸,他看你一眼,第二天就去拿吧,你家该有的,什么都有——该几个门对,该几个梁柱斗方,该几个“出门见喜”,该几个“鸡鸭满圈”,有梯子的一定有“步步登高”,有冰拖床的早就写好了“日行千里”。每一家的家底儿老爷子都门儿清啊。
盖房上梁、结婚、过满月、死人办丧事,还是他写梁对儿八卦、礼单、布告、铭旌什么的。到这时候,才更加显出他的卓尔不群。红事白事,最大的席面总少不了他,而且要坐首席,大家都先给他敬酒。他最让人敬服的,是不管写什么,从来不带稿本,总是那块缺了一角的砚台,那条总也磨不完的墨石条儿,还有那支都有些秃了的毛笔。他一拿起笔就写,一写起来就没完,一气呵成,一泻汪洋,那么多好词好句好文章,就从他的笔尖儿流淌出来,就像那无声的新清河水一样,奔涌在红纸、白纸上。
我很长时间都很向往,向往他的风采和待遇,想着我也能给人家写对子,写礼单,写不管什么,然后就有大鱼大肉吃,还可以喝爸妈从来不允许的辣辣的酒。
可是,一个南头,识字的就没多少,能用毛笔写字的更少,也就两三个;老秀才爷爷是写得最多、也写得最好的,反正我那时是这么认为的,要不怎么就他常常坐席,还坐首席呢?
我很想跟他学毛笔字,但我不敢。我一想到他那高大的身形,细长的手指,尤其是不苟言笑的严肃的面容——是的,他很少笑,我记忆中好像就没有他的笑容——我就很怕跟我爷爷或爸妈说学毛笔字的事,况且爸妈可能会心疼要废掉许多的笔墨和纸。纸还行,我有一个堂老舅在县造纸厂,经常给我带一些白纸的边角料,大张、小张,歪斜张的都有,纸没问题。笔买一根就可以用下去,就像秀才爷爷那支,秃了也没事。关键是墨,村里没有,县城一商场已经不卖墨石条儿了,只卖一瓶瓶的墨汁,老要用,越写越要用,哪来那么多钱?
记得上到四年级,我仗着胆子跟爷爷说要跟秀才爷爷学毛笔字。爷爷很高兴,夸我有出息,说等大点儿了让我学,现在还太小,拿不住毛笔。我张了张嘴,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学业就紧张起来。要考县一中上初中,没考上。在家上初中,不服气,加油。又要考中师,可以转户口,吃商品粮,挣工资,那就应该可以顿顿大鱼大肉了吧,考!
上了中师,当了老师,发现生活还是最清贫的。换了几个单位,从水村到了县城,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总是被评上困难补助户。不搞点儿副业,只是教书,真不好养家啊!
师范时学了学毛笔字,但早已没有了小时候的激情。回家在王家寨乡中教学,老秀才爷爷已经不能写字,他拿不动笔了,手总是抖,只能用干枯的手掌,抚摸他的破裂的老砚台。我开始给南头街坊四邻写过年对子,象秀才爷爷那样,从腊月二十七八一直写到年三十,这几天就不干别的。脑子里本就有各家的格局,该写什么就和秀才爷爷一样,心里门儿清;词儿也是自己现编。叔叔伯伯、奶奶婶子们都喜欢,说我写得应景。
还是说回到这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吧。我没能跟秀才爷爷学字,我的一个发小却做到了。他爸爸是赤脚医生,开着小医院,很来钱。他功课不太好,就喜欢写字,是不是像我一样为了大鱼大肉,我不知道,但总归是每天到秀才爷爷那里去,每天写字,越写越好看,红白礼房他很快就给师傅打下手了,当然也就有资格上席面,坐首席了吧,我想。
师范毕业回家教书,我拜了两波儿盟兄弟,就有写字已经名动全村的发小。我敬佩喜欢他的字,他赞赏服气我的学识,意气相投。他拿去了我的一本三百千,就是带注解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说写字经常有用的。作为交换,他给了我这本唐诗新注,还说:书都读破了,别嫌弃,这叫“读书破万卷”。他知道我很喜欢这本唐诗,因为我那时看陈婉俊的补注正看得头疼。
他没有遵照父亲的愿望学医,父亲的事业没有承继,初中毕业后务农,什么挣钱干什么,字慢慢地也不常写了,现在到外地开工厂当了大老板,不知道还写不写字。
秀才爷爷,终于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离开家乡的前两年,他永远地离别了他的文房四宝。他的老伴儿多年前早已经去逝,这几件笔砚伴着他走过很多春秋冬夏,就是他的最爱。
现在,我离家漂泊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和乡人的来往也少了下来,他们也都奔波各处,挣钱发财。这本唐诗更加破旧,都已经发黄,上面还有当年的字迹和墨色。秀才爷爷坟上的黄芦苇草也不知道长了多少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