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邻居是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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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邻居是地主
雷廷松
我入学是上世纪60年代末,那时正值“文革”,一切都“以阶级斗争为纲”。我们读的课文根本不论文采,只求内容“爱憎分明”。有篇课文《仇恨的伤疤》,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贫农张大爷,手上有块疤。
大爷告诉我,这是仇恨疤。
过去受剥削,扛活地主家。
地主心肠狠,把我当牛马。
三顿糠菜粥,哪能吃饱呀?
干着牛马活,常挨皮鞭打,
年底要工钱,地主破口骂。
我怒火高万丈,一拳打倒他。
地主嗷嗷叫,狗腿子把我抓,
砍伤我的手,留下这块疤。
救星毛主席,派来解放军,
打倒狗地主,穷人翻了身。
听完大爷话,我把决心下,
阶级仇和恨,牢牢记住它。
“地富反坏右”属黑五类,“地主”的“地”居首,地主成了人们意识里最可恨的敌人。孩子们见的最多的词句是“暗无天日”、“水深火热”、“牛鬼蛇神”、“吃的猪狗菜,干的牛马活”、“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不翻身”等等,字字充满血雨腥风。那年头,最火的政治运动是“忆苦思甜”,最响的口号是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最常开的会是批斗地主的群众大会,最流行的歌是“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最煽情的演讲是曾经的穷人们对地主进行“血泪控诉”,最催泪的故事是雷锋手臂上被地主砍下的三道刀疤,最坏的地主是课本里“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泥塑收租院”里的刘文彩和《白毛女》里的黄世仁。
我当时虽然少不更事,却怎么也对那地主恨不起来:我儿时的邻居就是村里的地主,我没看见过他们的万恶,倒是见证着他们的苦难。地主姓“艾”,年近天命,身体瘦小,几根骨头撑着蜡黄的枯皮;地主婆出生大户,略识文墨,暴风骤雨般的批斗逼得她忧愤成疾。他们育有一对儿女,排行老二的儿子与我年龄相仿。我无法将他们与地主相联,只因他们家徒四壁,饥寒交迫。邻居地主住着一间狭逼破败的茅棚,几块破砖支起一张旧木床,床边半埋两块石头当坐凳。他可怜的儿子冬天无衣御寒,身上全绑着捡来的破布烂絮,腰腿无法伸屈。地主家里常常断炊,别人扔掉死狗、死猪、死鱼和死虾,他们偷偷捡来煮了吃。
我同情邻居地主,也因为我父母的影响。父亲命苦,他不到两岁,我爷爷就病故了,父亲5岁开始给地主放牛,因此被认定为“苦大仇深”的贫农,赶鸭子上架当上了农会主席。父亲常在家暗暗嘀咕,说邻居地主一直勤扒苦做,感恩地主当初搭救过他。父亲实在不愿那么残忍地批斗地主,想方设法卸任了农会主席。母亲偶尔往我衣兜里塞满大米,让我晚上悄悄送到地主家里。
每每“忆苦思甜”之日,便是邻居地主遭斗之时。人们佯食过糠饼和野菜,瞬间个个血脉膨胀,批斗会场口号此起彼伏,控诉竭嘶底里。身高马大的几个汉子将瘦小的地主双手反捆背后,又将装着沉重石块的口袋吊在地主脖子上。地主稍微晃荡,汉子们便拳打脚踢。“宋”姓是村里的大家族,宋家的几个男孩总爱恶作剧,夜间经常给地主和地主婆的脖子套上绳子,将二人拉到打谷场上当猴耍。地主个小,村里挑粪之类的脏活重活都该他干。我常看见地主他挑着沉重的担子,额头青筋暴出,双腿打颤,那情形实在惨不忍睹。
邻居地主不曾住过一间好房子,不曾穿过一件好衣服,不曾吃过一顿好饭菜。地主两口子每天除了被监视劳动,就是呆在家里候斗:白天被本村批斗,晚上被邻村借斗;冬天穿单衣站在风口被斗,夏天跪地双手高举砖头被斗。他们被工作组押往一个个批斗会场,哪怕患上新冠进了ICU也无法逃脱。他们想去上吊投河,却放不下未成年的儿女,唯有任人宰割。猪在他脸上拉屎,他还得叫“爹”;狗在他嘴里屙尿,他还得喊“娘”。地主的一对儿女天天穿着破衣,饿着肚子,胆战心惊地看着父母遭人凌辱。
邻居饱受磨难仅仅因为地主身份,而这地主身份又仅仅因为他在台湾的父亲。对于他的父亲,1992年出版的《洪湖县志》第580页就有专门的介绍——
我无法评判邻居地主的父亲的功过是非,只是觉得即便地主的父亲罪过再大,也不应让这他的后代顶罪,毕竟邻居地主与他那父亲天涯相隔,又不曾继承过他父亲半块银元。1985年初,湖北省统战部门派员找到邻居地主的儿子,送来一份长约一尺的信函,告知其祖父病殁台湾。信函是台湾当局发的讣告,治丧委员会名单里,蒋介石的孙子蒋孝勇赫然在列。
邻居地主70年代初病故,至死也没等到台湾父亲的半点消息。他高烧多日无钱医治,开裂的双唇如同刀割一般。我和他儿子摇船送他去城里医院,他半路上竟撒手人寰。地主婆因长期批斗神经失常,疯疯癫癫几年后去世。村里断然不给他们的葬身之地,地主的儿女强忍苦泪,先后将父母的骨灰撒进了长江。
多年之后,我一见信函里的“台鉴”一词,总是油然想起邻居地主。我稚气未脱时,地主他曾让我代他写封信,要我顶格写称呼后加上了“台鉴”。我彼时不谙文言,成年后方知这“台鉴”乃书信用语,“台”是称呼对方的敬辞,“鉴”表“阅看”之意。原来,邻居地主早年随同父亲在武汉读书,纯属书香门第。他让我代他写信,除了因为他没有纸笔,更因为他那时怎敢乱说乱写呀!
直到今天,我和地主的儿孙都联系密切,不光因为我们曾是邻居,更在于我们都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