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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仙下河走,过了下查埠继续往前,可以走到我的故乡,那个叫晏台的村庄,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可以直到武汉。而晏台是一个行政概念,自然的概念,我的家乡是邓家湾,几个这样的村湾组成了晏台村。
我应该直接说,家乡邓家湾就在仙下河的边上。但仙下河,说的是仙桃到下查埠,邓家湾在下查埠以远。在下查埠以远,这条河没有名字,虽然河边上有一个叫西流河的镇,但这条河并不叫西流河。
这条河没有名字,我周围那些村庄就叫它为“河”。在中国范围内,河是黄河的称呼,在我们那个地方,“河”就是这条无名的水流。这显示了语言意义的地域性,这条无名河的存在,不仅在沿岸生活的人的脑海里形成了河的概念,而且使河这个字变成具体的生活场景和内容。这条河使我们想到河时,不会勾画奔腾咆哮的形象,而是静水长流,清波温婉。但与一般人想到黄河就会想到母亲一样,这条河也使我们想到母亲。黄河或许是整个华夏民族的母亲形象,而对于我们这条无名河沿岸的人,母亲是悄然无声而又容纳一切的孕育者、滋养者。
家乡不止一条河,但只有这条自然的无名河才被称为河,另外的河是人工开凿的灌溉渠,不算河。这个专名授予,显示了河在人们心中的特殊地位,它是唯一的、自然的、造化的,独占了河的名称。
邓家湾离下查埠八里,离西流河也是八里。事实上,八里不是一个准确的距离,我们讲一个地方不远也不近,都是八里;很近,就是两里;很近很近,就是一里;很近很近很近,就是半里。如果拿皮尺去拖量,会比这个里数多一些。
离下查埠与西流河都是八里,就决定了邓家湾、晏台村及周围几个村的特殊的“乡愁”。行政区域总在变更,下查埠与西流河在行政上时分时合,分则各为公社或者镇,合则统为西流河区或西流河镇,于是这些村庄就对自己到底该叫下查埠人还是西流河人产生模糊,这是一种漂流感。这当然不至于有更大的影响,因为我们能够确认自己属于沔阳、仙桃、湖北、中国。漂流的感觉,只是在县域之内,别人问起哪里人时,回答起来要犹疑一下。
河的存在,使我们把自己的生活跟一些很大的东西勾连起来。它一头连着汉江,一头连着长江,一头在仙桃,一头在武汉,这都是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小时候,我们是沔阳县民(离开家乡后,家乡人却变成了仙桃市的农民),仙桃镇显得遥远,西流河区都显得高不可及,人们被固定在土地上,讲着从前下汉口做生意的故事,只有这条河自由地在仙桃和武汉之间流淌。而现在,道路上人们穿梭不停,很多人已住在仙桃和武汉,这条无名河实际上已被废弃。过去它曾经舟来楫往,现在孩子们有的不知船为何物。
许多关于河的故事同时发生。公路和汽车在兴起,河被一截一截地拦阻,人们不再用船,一条船也不可能从家乡走到武汉。它不再是小孩钓鱼、父亲挑水、母亲浣衣的所在,村里也几乎不再发生溺水的事情。河里不再出产鱼虾,不再是一河清流。河已被废弃,无论从哪方面看,而新的功能差不多也就是容纳各种废弃物,只有它从前的流向所决定的村湾仍然存在,但人们纷纷外出,这些村湾也越来越不复繁盛了。
我的河甚至不再作为一个事物而存在。这条河的一段,现在叫仙下河,这个名字以前是没有的,1981年我从沔阳中学毕业离开仙桃时,没有仙下河,我也不知道市区里这条河是流向下查埠。现在,市区里有了仙下河,护坡严整,垂柳绿草。仙下河的命名,是命名市区里的一个水体,还是命名从仙桃流向下查埠的一条河流,我还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在下查埠以下的河段,没有包括在命名之内。
很多次,我设想那些沿河而居的人们将怎样在脑海里勾画河的形象。那些小孩,从来没见过我所见的河,他们见到的河乃是不能行船、不能产鱼、不能吃水、不能游泳,而只是发出气味并容纳塑料纸、农药瓶等垃圾的深沟。大地河川如此急遽地变化,如同旦夕之间沔阳变成了仙桃,记忆与历史的温暖越来越遥远,以至情无可依。只是无论如何,生养我的土地还在,不管怎样陌生,我还是要去辨认,并确认这里就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