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近期写给“平凡人”的第二篇文章。
    十几天前，我所在的报社将城市年度人物授予了一个抢救溺水儿童的群体。在去年的某个时刻，四名相互陌生的普通人对溺水的小女孩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生命拯救。我为此写的评论是“每个人都可以力挽狂澜”。我说，对于每个人，生命的意义是一切意义的基础，死亡意味着世界对个体而言归于空无，挽救一个人就是挽救一个世界。
    现在，我又看到有一位网友评出2007感动中国十大小人物。殷俊武三次割头皮为被烫伤的父亲植皮，农妇方玉明呼阻正在开进岩崩地带的客车，10岁女孩小香失去双亲后照顾痴傻哥哥拒绝被收养，有孕在身的村民杨应君在车祸现场救出5名学生而失去了自己6岁的女儿，张建顺代买彩票中巨奖璧还彩民，洪祖龙58岁未娶多年照顾年迈有病的母亲，毁容男子黄小东9年漂泊卖唱养母，徐玉玲21年主持“一人学校”让小村再无“睁眼瞎”……

    我把这些小人物的名字写在句子的前面，我想他们的名字应当被这样书写，他们如同大人物一样，有资格作为句子的主语。而且一个过于简略的句子，使他们的行为变成了抽象的概念，文字很难传达生活的全部感受和心灵的细微感触，何况是如此概念化的句子，只有阅读更丰富的材料，并去感知平凡的生命与生命的表现之间形成的张力，你才会心房颤动。
    我没有列出“十大小人物”的全部，我想那位评出感动中国十大小人物的网友，其意并不在于确定“列名凌烟阁”的次序，不在排定一份“十大人物谱”，而在于让我们看到平凡人身上简单而动人的美善。平凡人的身上出现了多少令人感动的故事，无法穷举，有些故事因为某种机缘得到了传播，从而感动中国，而更多的故事沉淀在生活之中，默默发生，默默结束，未被书写，未被记录。

    当我说到“令人感动的故事”时，我不无迟疑，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可能过于轻薄。平凡人身上所发生的不是故事，他们没有制造故事的想法，也没有发生故事的资本，他们只有气血贯注的生命，而他们所有的事情便是生命存在的形式。那些事与他们的生命联在一起，他们的生命未曾被特加关注，因此他们生命存在的形式也很难被书写和记录。只有当我们偶尔把目光专注地投向他们，才有“感动中国的小人物”。而我们并不总是如此专注于平凡人的存在，尽管我们也是小人物中的一员，但我们不由自主地朝向大人物和意义重大的事件，所以小人物被发现只是幸运而已。
    但说是幸运，恐怕仍然没有脱离大人物思维，发现也好，不发现也好，或许根本不是小人物考虑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大人物的历史在书架上，平凡人的历史就是他作为一个有记忆的生命存活于世的全部时间，当他离开这个世界，他的历史与他的生活同时结束。这是生命的悲哀，更是生命之所以宝贵的原因。平凡人其实不会考虑自己是否会变成一册书的内容，站立在书架上，是否被记录、被书写不是他做出某一个行为的理由，但平凡人仍然有幸福，有价值，有意义。他的幸福、价值和意义与他的生命不可分割。

    无数的平凡人，以最纯朴的道德感、最简单的准则生活，他们以此判断世界与他人，也以此支配自己的行为，这些准则其实就是人类价值中的核心：贵生、重义、守信、家庭……，也正是平凡人的信守与实践，这些价值变得无可改易。
    我们容易被大人物的主张与行为吸引，容易被能够附加重大意义的事件激发。但在历史的河流中，大人物的主张与行为不管英明还是乖张，重大事件不管怎样地影响了生活，都只是一些不断变化的因素，而无数平凡人基于人性的生活、情感、道德准则和价值立场持久而深沉，它构成了我们坚定地相信生活的基础，就像我们相信大地的坚实。
    平凡人不必彰显什么，它们像大地一样沉默厚重，而不像火山耀目。平凡人就是社会的大地，大地厚德载物，平凡人让人性自然呈现，并不可商量地守持。
                                          2008-1-7

每个人都可以力挽狂澜

    我们相信，将年度人物授予他们，可以固定城市的一个瞬间，并使这个瞬间成为长久的城市记忆。
    那是一个危急时刻，落水的小姑娘在挣扎，因此这个瞬间很可能成为一个深渊，后面跟着悲号和痛苦。他们的出现，使这个瞬间变成城市的美好时刻。他们是：呼救者余帆，施救者张水清、田正涛、黄保华。

    他们是一个群体，他们让那个时刻不只是美好，而且是完美。落水的小姑娘获救，跳进冬日的水塘救人的英雄们全身而返。如果他们中缺少任何一个人，这场救危行动将留下遗憾。但如此完美的救危行动未曾演习，没有计划，它基于每个人简单直接的反应，而这种简单直接的反应只能是发自人性。
    他们是平民英雄。在完成这个瞬间之间，他们互不相识，默默在生活在我们的城市；在完成这个瞬间之后，他们仍将默默地拥有各自的生活，那个瞬间可能是他们唯一交汇的人生经历。他们如同你我，也如同我们的任何一个邻居。
    他们是瞬间英雄。此前，他们不可能设想将成为英雄；此后，他们不可能计划下一个救危行动。他们只是偶然出现在生死现场，凭着第一反应作出行动，把正在沉水的生命托举起来，生还者体验了生命的脆弱与宝贵，我们见证了人性的伟大与力量。

    他们不曾进行选择。选择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时间上不可能，而且显得过于冷静。他们只有行动，他们听从的是良心的声音，那个声音千百年被重复，随着文明的发展而越来越强大，那就是“人命关天”。这个声音使救助危急成为不可讨论、无条件的道德律令。执行这个道德律令，使他们能够共同拥有这份瞬间经历。
    他们显示了人性的尊严。毫无疑问，“人命关天”的意识，根植于我们每个人自身的生命体验。我们从自身体验生命的宝贵与脆弱，也从自身推及他人，从而形成文明的生命认知。这种认知使我们拥有“人命关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等传统教诲，使任何一个民族、一种宗教的人都将救人危难奉为高尚行为，使哲学家、文学家们不断思索生命意识、人性关怀等重大问题。从开始于任何一个家庭的亲子教育，到最高深的学理探究，无分古今中外，生命救助是人性的一个基本体现。

    人并非要修炼到一个程度，才足以去做出善良行为。生死交织之际，挺身而出需要的不是圣贤抱负，而是为所当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在生死现场担当人的责任，临难而上，这就是圣贤行为，因此，每个人都具有作出圣贤行为的能力。在那个紧急时刻，挺身而出的他们就是不在现场的我们，他们代我们实践了维护生命安全的道德承诺，使我们免于生命失去的感伤，使我们被人性的温暖而感动。
    在那个时刻，他们就是力挽狂澜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往往用于形容超凡人物的作为。其实，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生命的意义是一切意义的基础。死亡意味着世界对个体而言归于空无，在这个意义上讲，挽救一个人就是挽救一个世界。“人命关天”并不需要先去计算人命的条数，每一个生命都是天大的事。这是中国人的生命宣言，体现着以人为本。生命是具体的，生存是具体的，就此，我们可以说如果需要，人人都可以力挽狂澜，人人都有应当力挽狂澜，人人都有能力去力挽狂澜。
    我们相信，城市因为平民英雄的存在而温馨，因为瞬间英雄的爆发而正气充溢。在每一个需要的时候，都有人临难而上，担当人的责任，践履人的道德承诺，发散人性的光芒，我们的城市将能够更加具有亲情，我们的生命将能够放置在更稳固的位置。
                                      2007-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