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河流
白桦
作家和作家的作品是分不开的,因为作家的作品无可避免地充满了自己的生命体验。我今天想谈的就是我的文学和生命的体验。
纵观历史,中外文学往往萌生于生民的苦难。文学的主流中有些是为了记录辉煌的历史,有些是为了鸣钟警世,有些是为了悲叹多舛的命运,有些是为了发泄愤懑。长歌当哭,慨当以慷。战乱与窘迫的人生造就了许多发人深省的文学经典。
中国的传统文学就背负着沉重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即所谓“文以载道”。从1949年到1957年的八年间,我写了一些小说、诗歌和电影。按照当时的观点,有“正确”的,也有不“正确”的。在文革中则一律作为毒草加以批判斗争,而挨批最甚的是为电影导演郑君里先生撰写的剧本《李白与杜甫》,文革以后我才领悟到,它所以挨批最多,就是因为它最接近历史的真实,最接近美,最接近作家的独立思考。这种接近是无意的,并不是像批判者们说的那样,是我蓄意的借古讽今。说实话,我是被真实历史所吸引,被李白的诗歌魅力所吸引。中国的诗歌是人类智慧的最高结晶,李白是中国诗歌的顶峰。他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天才。比李白更早的悲愤诗人是屈原,恐怕他是最早被误解的爱国知识分子。他在中国第一首长诗中痛快淋漓地倾诉了自己的悲情。“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优未悔!”《离骚》开创了知识分子痛定思痛的宣泄。文革后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就是突破一个又一个思想禁锢的过程。很幸运,我经历了中国文学回归的全过程。而且在这个过程里,我一直都在砧上。今天,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一直在砧上有什么委屈,因为在人世间做人,一部分是握锤的人,一部分是在砧上承受锻打的人。在砧上承受锻打的人是大多数。但我们并非钢铁,而是一个个最敏感的血肉之躯。
文革后,钢琴家傅聪第一次回到上海,大年夜,在寒舍,两瓶茅台,和我对饮通宵。我问他在外面最难耐的痛苦的是什么?他说,最难耐的痛苦是文化的隔膜。一个学西洋音乐的人会这样回答,使我很惊讶。二十多年来,他在国内人的目光中是一个“叛国分子”,可在这个“叛国分子”的梦里是龙井茶、茅台酒,是渴望用中国的俚语和成语和朋友交谈。他常常梦见他父亲墙壁上的山水画(当然是黄宾虹)。1982年我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写了一部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说的是人们都很熟悉的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的故事。以往人们所强调的仅仅是在越王勾践身上体现出的人性光辉,“卧薪尝胆,艰苦奋斗”,“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司马迁都曾经给予勾践以很高的评价。但是,历史明明还记载着在勾践身上体现出的人性的卑劣,却经常被人们所忽略。勾践确实做到了身体力行,与越国臣民同甘共苦,他能做到非后手织不衣,非王手种不食的境界。在“十年生聚”以后,越王阅兵于会稽河边,誓师出征,民众把全国仅有的一坛酒献给勾践,勾践将酒倒在河中,下令三军摘下头盔,迎流而饮。这样的军队还能溃败吗?果然,越国上下齐心一举而灭吴。但是,人们却看不到越国上下复国的目的却是绝对不同的。勾践的复国是恢复王位,民众复国恢复的才是越国,才是越人的尊严。可是,越国灭吴之后,历史给越国民众展现的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李白有诗为证:“越王勾践伐吴归,义士归来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如今只见鹧鸪飞。”
是的,我们经历了很多苦难,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把这个民族称之为多灾多难的民族。18-19世纪的俄罗斯以及法国,也经历了很漫长的动荡、战争以及专制带来的灾难,但他们的苦难为人类积累了很宝贵的精神财富,其中包括文学艺术领域里的结晶。正如英国人毛姆这样来认识文学和艺术,他说:
“它是人类经受种种苦难艰辛和绝望挣扎的最后证明。只要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上画出了那些人像,只要莎士比亚写出了那些台词,以及济慈唱出了他的颂歌,数以百万计的人便没有白白地活着,没有白白地受苦,也没有白白地死。”但我们的当代文学收获不大,即使是苦果,也没有几颗。原因种种,最主要的责任还应该由中国作家自己来负。如果可能,时光倒流五十年,要我用一句话提醒我自己,我会说什么呢?我会说:你的心从来都是自由的!像江河那样,可你为什么许多年都没有意识到呢?!可惜呀!时光不能倒流了,当我知道“自己的心从来都是自由的”时候,半个多世纪的宝贵时光已经白白流逝。
我很欣赏佛教禅宗的一则关于月光的禅话。说的是:一位禅师独自在一座高山上结庐苦行。一个贼人每每看见禅师下山、上山,总是仪态高贵、精神矍铄、从容不迫、步履安详,平和自信。贼人想:这是豪门巨富的神情啊!于是,贼人等那禅师再下山时,立即潜入禅师修炼的茅庐,而茅庐内一览无余,搜遍每一个角落,却寻不出一文铜钱。这时贼人才知道那位禅师最大的财富大约就是他手里的钵了,而且那只钵已经被禅师托着讨布施去了。贼人只好溜出茅庐,在他刚刚要溜走的时候,禅师正好踏歌归来。禅师指着自己的茅庐笑问贼人:“小哥!你见过如此清净的茅庐么?”贼人答曰:“俗话说‘家徒四壁’,上师您连一面墙壁也无有,这地方您怎么能住得下去呢?”禅师说:“不!小哥!你哪里知道,我很富有啊!你难道真的没发现我的财宝吗?”贼人急忙问:“上师!您的财宝难道埋在地下不曾?”禅师摇摇头说:“不!我的财宝就在地面上啊!”贼人大为惊异,说:“人们都说我有一双贼眼,向来尖锐,素为远近人等所频频称道,星光下一根绣花针我都能找到,我怎么会没发现呢?”禅师指着自己的脚下说:“看!这就是我的财富呀!你怎么会没看见呢?”“弟子有眼无珠,实在是没看见。请上师明示。”禅师用手指着脚下的大地说:“我的财宝就是我脚下的月光啊!”“月光?”贼人茫然四顾。“是的,你的脚下不是也有吗!人人脚下都有一片月光呀……”
亲爱的朋友们!在我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的脚下,也还应该有一片和你们脚下一样皎洁的月光吧!?
文学像河流那样,是自由的;文学像河流那样,又是不自由的。因为自由自在的河流也会屈从于寒冷的季节,因冻结而停滞;也会屈从于大地的地质活动,被迫陷入溶洞,因局限而成为潜流,很久都会无声无息地埋没在没有阳光的地层下。但是,朋友们!听!河流总在向前涌动着、歌唱着,这就是希望。
2006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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