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观过不少野生动物园，这些野生动物园为着游览而建设，不管环境气候是否适宜，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野生动物们集结其中，分区供人观赏。这些野生动物园与传统城市动物园的区别，在于提供了更大的观赏空间，因为观赏空间的扩大，野生动物们顺便获得了更大的活动空间。这使我想到，如果不是为着满足人们观赏需求的变化，野生动物其实是大可以关在小笼子里去的。
　　我可以举很多例子来说明很多野生动物园的存在纯粹是一种娱乐经营，而不是“野生动物之家”。很多野生动物园里，会顺带进行“动物猎食表演”，例如把活鸡或者活鸭丢到肉食动物的园子里，让肉食动物在观众面前现场演出扑捉与撕咬的过程，为着演出的精彩，那些负有表演之责的肉食动物甚至要被先和饿上一段时间。再如不少野生动物园里还会顺带进行斗鸡、斗狗或者别的什么动物之间的互斗比赛，斗争着的动物被人激发起来，在围观者的喝彩中披红挂彩。
　　这样的野生动物园，尽管也会打出“环境保护”、“热爱自然”、“生物多样性”等等旗号，实话说，我不知道它们能否增进人的自然情怀于万一。
　　5月7日，参观了法国南部的一个野生动物园Domaine du Haut－Thorenc。我想，我看到了一个态度真诚的野生动物之家。我没有太多的国外经历，也没有对世界上野生动物园的总体状况有专门的了解，所以，我不能判断不知这样的野生动物园有多少。我不懂法语，不知道Domaine译成汉语应该怎么说。事实上，我觉得把这个地方叫作“野生动物园”，有些迫不得已的意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给这个地方一个准确的名称，才能传达它的建立者的理想。
　　这个动物园由Patrice Longour先生创办。Longour先生是一名兽医，二十多年来，每年都会到非洲去工作一段时间，曾先后到博茨瓦拉、津巴布韦、南非、坦桑尼亚、纳米比亚等国服务，最近这个我勉强称为“野生动物园”的地方开办才一年多，Longour先生在这里放养着野马和野牛，他说，法国南部阿尔卑斯山地的环境适宜这两种动物生活，它们可以在这里生息繁衍，当种群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他希望把野牛和野马放归更多适宜他们生活的地方。在他的理念中，整齐划一是不好的，霸道的，Domaine du Haut－Thorenc要体现生物多样性，所以他把野牛和野马放在同一区域，他甚至指着一片树林说，这片松林是强壮的、茂密的，但是病态的，因为这片林子只有松树，别的树都死了。
　　访问Domaine du Haut－Thorenc是收费的，但到访的客人与Longour先生之间不像是经营者与顾客，倒像是一家人搭着肩喝酒。见到Longour先生时，他正在餐厅里准备客人的午餐，餐厅也是迎客室，墙壁上挂着许多航拍照片，主题都与气候、环境、灾难、人类活动等有关，其中有一间房里挂着他在非洲拍回的一些人像作品。我先听到的是他关于葡萄酒的观点，他说，工业化大生产的葡萄酒，大致上就像标准化的麦当劳一样败坏口味，这样的酒让人的趣味失去差别。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中国是一个文化大国，但没有强制性。当我说法国也是一个文化大国时，他说，是的，但所有的文化都应该并存，而不仅仅是文化大国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
　　作为一篇“观点”专栏的文章，可能我用了太多的文字来描述Longour先生的情况。但我想，在上面的描述中，我已经传达了一个真诚的“多样化”主义者关于自然与文化的基本观点。他创办“野生动物园”，即使其中有经营，但至少其最初的出发点不是经营，而是基于他对自然、文化、环境、动物与人的关系等问题的理解。不管他对“全球化”否定是否合理，至少他对“整齐划一”的厌恶与反感并不是没有价值，“多样性”对他而言不是一个经营口号，而是一种真实的追求。他不是为着卖钱、“产业化”而从事与野生动物有关的工作，因而他不会为着扩大经营业绩而举办动物表演，也不会为着“增加趣味性”而把热带动物放到阿尔卑斯山来放养。在人类生活领域，一个自然之子几乎会天然地领悟到把丰富的人性圈定到整齐划一的步调中去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情，几乎会本能地反对任何一种文化的霸道，不管是美国文化霸权、“西方中心论”，还是“东方文化统治世界”，他对弱小者（无论身体的弱小者、权力的弱小者、文化的弱小者）的关注是发乎本心的，而非表演性的或者机会主义的。
　　“野生动物园”为着经营而创办，围绕着经营而发展，体现的正是对人类精神价值的表演性和机会主义利用，而不是对人类精神价值的坚持。虽然这总比猎杀野生动物好，但终究只是把“热爱自然”当招牌一用。当人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门生意时，“野生动物园”就只会让人从中去参悟“怎样把人类精神价值变成生意上的精妙创意”。
　　在中国从来不曾缺乏权力对人类精神价值的表演性和机会主义性的利用，现在也绝不缺乏把人类精神价值变成“生意经”的聪明人，这足以使各种崇高的精神价值变成漂亮的谎言。我想，人们一定都想看看真的，看看那些美好的人类价值除了变成谎言和生意经，是否还有被真诚奉行的可能。
　　                                    200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