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围至少有一半的人是“国际战略家”，对天下大势不仅饶有兴趣，而且头头是道。这使我感到，如果苏秦张仪之类人如果生在今天，他们的饭碗将会遇到巨大的竞争。
    我经常不得不聆听“国际战略家”的头头是道，概言之，可谓“国际形势一派不好”。一派不好的主要原因，无非是有一个国家到处插手，整个世界不得安生。别的国家，要么是在助纣为虐，要么是在奋起反抗。这是根本大势。
    当然，“国际战略家”，归根到底又是“国家安全专家”。因为“国际形势一派不好”，所以“国家安全”的忧虑就不能不深重。在这个领域，基本描述就是，我们处在一个危险重重的境地之中，图我者、亡我者、反我者很多，时刻威胁着我们，他们总在寻找机会找麻烦，甚至要来杀掉我们。
    于是，我们要心明眼亮，有所防范。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增强实力，这才能保证安全。据说历史已经证明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所以避免挨打、保证安全的惟一可行办法就是避免落后。
    这样，国际战略、国家安全与历史回顾、现实选择，就在“实力主义”之下统一起来了。国际大势是“谁有实力谁话事”，安全局势是“四顾险境不待言”，历史回顾是“落后必然要挨打”，现实选择是“增强实力保安全”。
    尽管据说囿于国民素质，中国还不得民主，但周围有这么多人目光如炬，大势了然，不能不说是一件“高素质”的事情。然而，我很疑惑于为什么这么多的人略无二致地有着同一种想法，其头头是道的每一个道，也许他们确实是信之不疑的，但那是他们自己英雄所见略同地想出来的呢，还是他们被共同模塑成了同一思维套路？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到健身锻炼，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保卫祖国”。小时候，我受到的教育是，体育的功用就在于“增强人民体质”，然后“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这使得一个人的健身锻炼与伟大的使命结合在一起，让人感到崇高。我知道，我女儿在学校仍然喊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口号出操，不同的只是后面还加了一句“锻炼身体，建设祖国”。大家就这么喊着，从而被塑造出一套“体育观”，但我想，如果一个人注定无法去保卫祖国或建设祖国（例如一个先天失去劳动能力的人），是不是连参加健身活动都失去意义了？
    众口铄金是形成人或者事情的评价的正途，但肯定不是形成真知灼见的好办法，我对人人都在谈论的“实力主义”天然地保持警惕。“落后就要挨打”可能是一个历史事实，但难道同时也是一种国家伦理吗？实然状态如此，应然状态是否也如此呢？“落后就要挨打”，不同于“落后应该挨打”。近代历史确实是以“挨打”和“打人”的面目出现的，然而至少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一种更具道义性的国际关系已经出现，“挨打”与“打人”已经不再具有伦理上的合法性。“实力主义”哪怕尚未得到完全制止，至少在道义上已经站不住脚。
    “落后就要挨打”，是否意味着“先进就要打人”、“先进就可以打人”，乃至“先进就应该打人”？按照“实力主义”，大概“先进就要打人”也是合理的，那么一个国家要努力增强实力，成为先进，领先于人，不过是要积蓄打人的力量罢了。如果世界的未来仍然如此，真可以说是野蛮世界。希特勒所奉行的，也无非“落后挨打、先进打人”哲学。
    还请设想那些永远不会拥有“实力”的国家，譬如那些小国。如果世界就该是一个“实力主义”的世界，那么就会有很多国家被注定了“永世不得翻身”，他们永远会是挨打的对象，他们的人民就该永远生活在恐惧与战慄之中。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景象，这样的景象是符合历史的吗，是符合国际关系伦理的吗？
    我并不怀疑国际战略问题、国家安全问题的重要性，正如我不怀疑物理学或者社会学的重要性。我无法设想整个社会都在谈论物理学或者社会学，但会看到整个社会都在议论国际战略问题，好像这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实力主义”又是其基本逻辑。关心天下大事，就不能以个人的眼光、和平的眼光、人道的眼光来关心，而只能以“国际战略”和“实力主义”的眼光来关心吗？
    每个人的心底里都被“实力主义”所贯注，人们信奉的是只有“实力”甚至“武力”才意味着安全，这或许有助于“建设祖国”，但信奉实力、武力而不是信奉价值原则，它对社会一般心理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对社会日常生活会涂抹上怎样的色彩呢？
                                      20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