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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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1200多年以前的长安,白居易骑马出行,正遇立秋日。往往时令与人有一种心灵的感应,诗人想起远在江陵的故人了。他拴马于柳树上,虽然此时天气尚热,但风里已经有了明显干爽的凉意。诗人遥望南方,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蝉鸣,略有所思:“两地新秋思,应同此日情”,想必友人也想我了罢。
距离诗人1200多年后的金陵,也时值立秋日,我立于城市的一排梧桐树下,看到雨中的叶儿开始发黄,地上也已经有了落叶片片。古人云:“落叶悲秋”,此时的我又想起什么了?夏天过去了,又一个新的季节到了,它把一切的过往交给秋天来诠释。原来以为每个季节都会很长,就像我们的人生,可以耐着性子慢慢去品尝。殊不知,在一个个季节的变幻中,一转眼的功夫,我们送走了青春,明显地感到了秋的薄凉,心里便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年少时,哪感到过人间悲凉,眼里的世界就像万花筒般五彩斑斓。那时候,激情四射,日子如花。可岁月经不起四季轮回,风雨侵蚀,骤然惊魂,已是满头白霜,就像风雨中的梧桐树,学做起秋天的太阳,收起锋芒,在季节里慢慢学会小心翼翼。
好在进入立秋后,风儿变得圆润了,瓜果累累,禾谷成熟,对于出生于秋天的我来说,还是蛮喜欢这个崭新而丰硕的时节。即使在这渐行渐远的人生里,秋天这样的季节依然是成熟和收获的象征。
太阳到达黄经135°,就是立秋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秋,楸也,物于此而楸敛也。”立秋标志着夏天即将过去,秋天随之而来,天高气爽,风清月明,气候慢慢转凉。
与人和节气的感应一样,谷物与时节也有感应,它们各自以一种新的姿态,迎接秋天的到来。
高粱熟了。熟了的高粱穗儿红红的,远远地看,成片成片的高粱地就像红红的海洋,秋天的秘密被这一片火红泄露无遗。文化人给熟了的高粱起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红高粱。三十多年前有部《红高粱》的电影,发生在茂密高粱地里那些风花雪月的古老故事,曾经风靡一时。北方人也称高粱地为青纱帐,密密的青纱帐里也传颂着游击队打鬼子的故事。当兵以后读郭小川的诗:“北方的青纱帐啊,你为什么至今还令人神往?”“因为我们的青纱帐呀,埋伏着千百万雄兵勇将!”这首歌颂继往开来、代代相传革命传统的著名诗篇,把我们带进了那个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也让我们对老一辈英烈们产生了深深的崇敬。
春玉米可以收割了。阳春三月种的玉米叫春玉米,小麦收割以后种的玉米叫夏玉米。春玉米的生长期在120天左右,夏玉米的生长期要短上个把月,到秋分以后才能收割。
“立秋三天镰刀响”,这句谚语说的是黄淮地区的物候,当然不是确定三天必须开镰。意思是说立秋了,离收割的时间就不远了。这个时节收割的庄稼也就是我所说的高粱和春玉米。
高粱和春玉米不是江淮一带的主要植物,尤其是高粱,在我十八岁之前从来就没有见过。江南一带有人家在田头地角种些玉米,不是用来喂鸡就是喂猪,或是为了“啃青”或放到冬天爆炒米花给孩子们解馋。我当兵以后才认识了两种谷物,一是小米,一是高粱。记得当兵在山海关机场的新兵连训练,第一天吃晚饭时看到小米饭,心里还犯嘀咕:海军还把鱼籽当饭吃?从这天起,我才知道这是用小米做的饭。小米,又称粟,北方人叫谷子,谷子脱壳即为小米,据说起源于石器时代的黄河流域,是我国古代就有的主要作物。小米有白、红、黄、黑、橙、紫各种颜色,一种黏性小米,有点像南方的糯米,可以包粽子。小米有代“参汤”一说,具有滋阴补肾的功效,北方人坐月子就喝小米粥。高粱米可以煮饭,但高粱米饭要做得烂些而且必须趁热吃,软软的有种糯香。凉了的高粱米饭就不好吃了,一粒一粒的有点硬,不易咀嚼。高粱米熬的粥寡淡无味,所以高粱米少有熬粥的。可当年在基层连队当兵的时候没有少吃高粱粥,就是在剩下的高粱米饭里加上井水煮开就成了粥。现在想起来,这纯粹是炊事班偷懒的一种做法,但用现在的时髦语言应当叫创新。
我小时候曾经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种植过一种叫做芦稷的作物。芦稷的栽培方法和高粱、玉米不一样,高粱、玉米是把种子撒在地笼里,等幼苗出土长到尺把长的时候开始间苗。芦稷是苗栽,就是先把芦稷的种子撒在培好的土里育苗,当幼苗长到一匝长的时候再把幼苗挖出来移栽。芦稷幼苗的的外形跟玉米相似,如果育苗的邻居不说这是芦稷,我一定会把它当成玉米苗。芦稷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开始像甘蔗,再往上长就像高粱了。于是,有人说芦稷就是高粱的变种,但变得有点“三不像”。芦稷的叶子长长的、宽宽的,杆子细长而挺拔,最高能长到三米多。待到芦稷成熟的时候,杆顶上的穗头变成黑红色。这时把芦稷砍下来,打干净穗头的谷粒,带着穗头的芦稷杆可以用来扎笤帚;芦稷的叶子青青的,可以用来喂羊;杆子去掉梢头和根部,中间的枝节就像甘蔗;去掉外皮,吃法和吃甘蔗一模一样,咀嚼出甜甜的汁水,吐掉渣渣。在炎热的夏天,芦稷还真是消暑佳品。
立秋时节,在南方地里长的是水稻,麦子在芒种前后就收割完了。最早的时候江南地区一年只种一季稻子,叫粳稻,它的米粒叫粳米。后来,为了解决吃不饱肚子的问题,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推广双季稻,也叫籼稻,它的米粒叫籼米。因为籼米做的饭没有粳米香糯可口,八十年代籼稻陆陆续续退出了江南。而在种植籼稻的那个年代,每天还是觉得肚子吃不饱。籼稻的生长期在100多天,五月份插秧,七月份开始收割。为了保证十一月份晚稻的收割,立秋前必须完成晚稻秧的栽插,这个时节也被农人称作夏秋“双抢”。粳稻的生长期比籼稻要长大约两个月时间,一般五月上旬开始播种,成熟时间要到十月中下旬。“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黄金”,这时一定要保证稻田里有足够的水分。
荷花开始谢了,莲蓬就立在绿绿的荷叶之间。与其说我喜欢水中的荷,倒不如说我更喜欢水中的菱。菱儿细碎的白花虽然没有荷花那般绚烂,但开得素静;菱叶儿也没有荷叶儿那般亭亭玉立,但莲座状的菱盘,挤挤挨挨的遮住了天日,便有了难得的一份清凉。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老屋后的那个池塘》,池塘里就长着满满的菱儿。等到夏秋之交菱叶儿开始向上翘起,露出菱盘底下红茎的时候,就可以摘采菱角了。我放学回来,就坐在平日里洗澡用的大木盆里,用两只手在密密的菱苗里一点一点儿扒拉着菱盘,把已经成熟的菱角一个个摘下来放在木盆里。木盆像小船一样在长满菱苗的池塘里徐徐前进,刚刚打开的水道,木盆过后,水道很快又被菱叶合上了。一趟下来,收获满满。
一般的菱都是两个角,江南人称之为“家菱”,红皮白肉,像个元宝。菱角可以当零嘴,生吃或者煮熟了吃,脆脆的、甜甜的、糯糯的、香香的;菱角也可以当蔬菜,用它烧肉或取出菱肉和豆渣饼、丝瓜等配成汤,绝对是一道消暑时令菜。有一种四个角的菱,绿皮白肉,一般都生长在野塘里,菱盘稀而小,我们把它称着“野菱”。这种菱皮比较厚,而且吃的时候一不小心很容易戳破了嘴。所以,少有人吃。在《五陵志》里还记载有三个角的菱,可我一辈子就没有见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
古代的立秋日有着各种各样的风俗,各地也有各地的习俗。如周代,天子这天会带着文武百官祭祀五帝。宋、明两代,男女老少要头戴楸树叶儿,或用石楠红叶剪刻成花插在鬓角。清代立秋日“秤人”,和立夏“秤人”相对应,比较一下不同季节里人的肥瘦。古时的许多习俗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不存在了,但立秋“啃秋”还是被苏南一带民间保留了下来。这一天,南京人都要买上一个西瓜带回家。南京人立秋吃西瓜始于明代,据说这一天吃西瓜,啃去了暑气,可以防秋燥。
根据气象学家划分季节的标准,必须连续五天平均气温在22以下才到了真正的秋天,按照这个标准,江南一带要到九月中下旬才算进入秋天。今天过后,季节里还尾随着一伏,“秋老虎”的屁股不是随意可以摸的。所以,俗话说:“立秋瞎欢喜,后面还有半个月的热天气。”并有秋后一伏热死人之说。
现在消夏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别说古人,就是我们这个年记的人,小时候靠着柴火烧饭、靠着煤油照亮的岁月里,“消夏”就靠一把蒲扇。父亲在炎炎夏日为我执扇纳凉的往事至今历历在目,还记得父亲经常唠叨的一句话:“心定了,也就凉快了”。二十年前,我为此写了一篇《父爱》的散文,登在了《扬子晚报》上。和古人一样,早些年的消夏,竟如修心。宋代诗人杨万里有一首《夏夜追凉》诗:“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这里的“微凉”真的不是风,而是静如止水的心境。读着杨翁的诗,觉得时年虽然不同,依然一气相生。此时,葡萄架上已经挂满了一嘟嘟、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我就想着在葡萄架下放一张桌子,几个老友围坐一起,摘串葡萄,聊着家常。尽管现在还在炎夏,但毕竟已经入秋,风儿已经生出了凉气,天也开始渐渐地凉爽了。
还有二十多天就是中国传统的“七夕”,这一天晚上如果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绵绵情话。据说每年的七月初七,喜鹊就会飞向天河,为牛郎织女搭上一座鹊桥。我曾经在那个如水的秋夜里,多少次循着牛郎织女的故事,抬着头天真地望着天上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相会,可就是看不见河上的那张鹊桥,也始终没有看到他们从两岸走到一起的激动人心的情景。夜深了,两颗星星依然一动不动地立在银河的两边。就在这时,忽有水珠滴落在脸上,这是经年不见,牛郎织女喜极而泣,还是天隔一方的相思之泪?
仰望天际,年年夏日,年年秋。牛郎织女的故事犹如流觞之水,回塘曲涧,感动了千千万万天下有情人,也让人间岁月潆回了绵长两千年。
2017.8.7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