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黑铁与苦荞
(2023-05-23 09:59:11)分类: 哀牢山人(长篇小说) |
49、黑铁与苦荞
你们村名字还叫金厂呢,连一块铁都炼不出来……
——乡长来到金厂,把高万青和雷金城嗅骂了一顿,说无论想什么办法、用什么手段也要炼出铁来。
无奈之中,垂头丧气的高万青想起一人,待乡长走后,立即找到既会打铁、也会石雕的木匠大师刘大明(何况,山里人的木石铁匠本来不分家),大明面有难色地说,我也不敢保证,只能试试看了。
平时,刘大明万事不求人,连家里急用一颗铁钉,他都不会向任何一家去借,而是烧起火来,自己打出钉子来用。家里那些用坏的锄头、板锄、斧头、砍刀、镰刀等等,都是他及时修理。早年,在学木匠的时候,他也学铁匠。当时学徒,以学习三年出师为限,学习期间食宿由师傅负担,每年给徒弟衣服一套、帽子一顶、鞋子一双、学徒期满,徒弟又酬谢师傅帽子一顶、鞋子一双、酒礼等物。徒弟出师后另立门户、单独经营,师傅为鼓励学徒将学到的技艺代代相传,故赠送每个学徒一套制作农具的工具。由于学徒尽心学习,很快掌握了制作农具的技巧,出师后各人都肩负带徒传艺的职责。他制作出的锄头、板锄、砍刀、镰刀、斧头等性韧质坚……
他们翻过牛山垭口,顺箐而下。天渐渐黑下来,他们点上火把,在河道两侧崎岖的小路上行走,天越来越黑,下起大雨,火把也被淋熄,大家全身湿透,黑夜之中无法辨认方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
他们又冷又饿,筋疲力尽,蹲靠在树脚躲雨休息。雨渐渐小下来后,他们来到清水河,早有成百上千的人们来到这里,有的砍伐河两边的树木和藤子,有的挖土平整小块的地方,搭建简易住宿棚子,有的棚子已经建好,是用藤子把木头编紧围住四周,上面搭好横梁,再用树叶和山草编扎盖顶遮挡风雨。
天刚蒙蒙亮,他们又沿着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山路,在遮天蔽日的密密原始森林中,懵懵懂懂地走了好长时间。前面有人忙着建炼铁的小高炉;年轻力壮的人去背矿石,早上出发,下午才能返回;一些人到森林里砍伐直接作为炼铁及煮饭用的燃料;妇女和体弱的人,围在新建的小高炉旁,把矿石敲碎。清水河上下,从早到晚,到处是人喊马叫,人来人往,砍树声不断,夜晚火把通明,到处热气腾腾。
有骡马驮来包谷,在山上没有石磨,只能把籽粒放在大锅里煮熟分给大家充饥。偶尔有几匹骡马驮点干板菜来,已经是很不错了,一些熟悉野菜的人,有时也会从附近山上弄点来给大家调调口味,但因无油,也让人难以下咽。
几天绵绵阴雨,大家的身上都长了蚤子,成百上千的人搭住宿的是棚子,厕所搭的非常少,因此,沿河两岸石头缝中和树木丛林里,到处都是粪便,稍不留神,踩的满脚都是,甚至是上游方便,下游仍然饮水。
各处所建的炼钢炉大同小异,外面用结实的栗树干紧紧箍住,用土夯实,内膛留空,内膛周围用石块、石灰拌沙子垒砌,在当时水泥十分稀少,虽然县上分配给一些,也只能用马帮从河口驮来,远远适应和满足不了需要。炉子的下部比较宽大,人可以进入架木柴和炭,旁边留有铁水的出口,炉顶上的洞口用来下矿石和石料。炉子点火后,烧到一定温度,结果内膛四周石块粘不稳掉下来。同时,用木柴和木炭作燃料,很难达到熔化矿石的上千度高温,结果很多炉子板结,只得熄火后用铁杠一块一块地撬下来。炉子因板结,一人进到里面撬铁块,结果炉内夯土塌下来,等在外边的人刨土抢救出来已被压死。
炉子温度不够,人们把养着的鸡杀了,鸡毛全部拿来,捆在风箱里的拉杆上,增加风力,把火吹大,炉子的温度虽说上去了,但还是达不到炼铁高温。因为各村寨已经办起公共食堂,各家各户的锅灶已经没有用处,所以又把锅砸了拿来炼钢铁。
秋收时节,九黄十收,有的庄稼甚至还未达到九黄就收了,所以在打稻谷时还有谷浆冒出来。有的人提出来还不能收的,这样太可惜了,但得到的结果却是被拉出来与所有人“大辩论”。
当晚,刘大明他们点着二十多根一尺多长的蜡烛,在天亮前砌好炉缸。把燃料运到火炉旁一层燃料一层矿石地把炉子铺满,然后从炉缸里把火点着。这样炼了几天,他们也未炼出一块铁来,只是炼出几个“生根子”。铁水滴到炉缸里就板了,经过几天几夜的积累,生出一个七八十公斤重的“生根子”,无法拿出来,要把炉缸全部打烂才能拿出来,无法,只好停火重新砌炉缸再炼。如此反复两三次还是关不起铁水来。
万事不求人的刘大明只好到各处去寻师问道,师傅说,你不要叫我师傅了,我也没有办法,今后只能把小块的“生根子”用铁杆夺出来,不要让它再长大。
刘大明在上料时发现铺上的燃料不是炭,而是把表皮熏黑的木柴,柴心是湿的,这是不可能炼出铁来的。于是,刘大明只好带人上山,先是挖窑烧炭。挖的窑洞口口都是5尺见方,窑上边放一个烟囱,窑洞用于直立堆架木柴,架好柴后把窑洞密封好,窑洞的侧方放一个洞口,便于烧火。三四人负责一窑,每天烧出一窑炭,再堆进去一窑柴烧。他们不睡觉苦战三天三夜,烧出上好的炭,但雷金城说不够,又苦战七天七夜,后来是连战十天十夜……他们有时只好偷偷地躲在窑洞里打磕睡。
天阴下雨,大黄帐篷下又比较潮湿,加之床铺多少天都没有人睡,连羊毛毡子都生蛆了。有人依然豪情万丈地唱起山歌——
桃花开放一片红,
灯笼火把当太阳。
十条黄鳝一起拿,
抓住节令莫放塌。
烧好炭,刘大明决定用炭不用柴。为了增加炉缸的温度,让铁水滴下来不要“生根子”,保持液态,他们在炉缸下面烧一塘炭火来加温,总算放出了第一缸铁水,炼出了一块八九十公斤的铁块。正当他们热火朝天地准备大干时,突然接到通知,所有人员全部撤回,以恢复各自的生产……看着大炉子刚炼出铁来就要离开,大明心里还真舍不得。刚开始就要收兵,这不是造成损失吗?他和其他人一样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奋战两个多月的高炉……
四月的正午,正是太阳最辣的时候,母亲和所有大人都出去突击薅秧。秧苗长得不高,株稀少,但杂草丛生。大家使用薅秧耙,其宽约十公分,有两排齿钉,前排有三颗钉子,后排有两颗钉子。村里大力推广这种薅秧耙,严禁用双手去薅秧。有一位妇女忘了带薅秧耙,用手直接去薅秧,被队长喊上田埂,挨批评教育,并扣了工分。
稻田里的杂草长得密且高,几乎与秧苗一样高,母亲用薅秧耙使劲抓杂草,抓来抓去,杂草是被抓断了,可是草根还留在泥土里。母亲感到疑惑,以前薅秧是一定要除草除根一扫光的,现在用这个东西,只能除草不能除根,看着薅秧耙发呆,这怎么能行呢?
突然,母亲感到一阵刺痛,从自己的左脚根痛上来,好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抬起脚一看,一条大蚂蟥正在吸血呢!此时,母亲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已经到了田头,原来别人已经赶在自己的前头了。母亲赶忙加快速度,一耙一撮草,一只脚把它踩下,手脚并用活像机器一样转动,重复着这些动作,薅了一丘又一丘。
母亲一脚踩进一个大坑。这让母亲想起,年初挖土垡的时候,有人先用锄头在四周挖出槽来,然后抬来几根炮杆,用大锤把炮杆打下去,把一块土垡的四周都打圆,几个人用九牛二虎之力去撬,才把大块土垡子撬起来,谁挖起的垡子最大,谁就是最牛的。到了栽秧季节碎垡时又遇到了大麻烦,那么大的土垡子几个人都碎不开,碎开放水进去又变成了现在自己踩到的大窝塘……
母亲又想起,村里推广双轮双桦犁翻干田,两头牛同架一根木头拉,打破牛皮,两头牛挣的白沫子淌,喘着粗气直哼,腰杆都要挣脱,始终走不出一步。又换了两头强壮的牛来拉,可是两头牛互相不配合,一头用力,另一头不用力,没办法,只好用两个人专门赶牛,还是拉不动,不一会,两头牛便累得口吐白沫。金厂山高坡大,耕地大部分是梯田坡地,有的梯田连一张耙都放不下去,难于进行机耕。由于整张犁都是铁的,犁到田头,转回来的时候,要用人抬,很是费力。这样下来,一天到晚,一丘田都犁不完,而且还犁剩许多土地……
母亲还想起,栽秧的时候,大家比赛栽秧。她们几位妇女开始栽秧,后面有几个妇女为她们抛秧苗。她们弯着腰,两手不停地插秧,两脚不断地往后移动,一刻也不休息,直到把秧插完,雷秀兰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瘫倒在田边,因而“标兵”被另外一组人夺去,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田间地角的笑谈。
虽说“大家活,慢慢磨,记分认个人脑壳,工分码不脱”,但为了关好秧门,虽然年过半百但干劲不减当年的雷金城还是天未亮就打着电筒走三公里的路去引水泡田,确保栽插用水。田水放满了,还参加打垡头的工作,人力代替畜力,尽量减少耕牛的负担,加快平田速度。这也结束了金厂栽秧季节“女人忙,男人闲”的历史。夜里,雷金城又与妇女们一道下田拔第二天清晨栽插要用的秧苗。三天的栽秧会战中,好多人没有吃过一顿安稳饭,两夜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熬红了眼,苦瘦了身。
吃过晚饭,还不到九点,大家又去田里加夜班薅秧。雷金城和其他几个人打着马灯走在前面,大家跟在后面,身不由己,脚一步一步往前移动,有的人因为几天奋战,眼皮睁不开,边走边打瞌睡。子夜,那片稻田犹如说是薅完了,不如说是终于走完了。清晨,路过的人们可以看到,杂草仍长在田里,而三分之一的秧苗却被踩死了。
白天拼命干,晚上挑灯夜战,灯笼火把当太阳,一人顶三人,小孩顶大人,妇女顶男人,老人顶青年。盛夏夜晚的田野,繁星点点,火光闪闪……可是,人们学乖了,薅秧时大家排成一列横队,在田里走一遍,把水搅浑就算是薅过秧了。更有甚者,晚上开夜班时,连田都不下,在田埂上走一圈,也算是薅过秧了。
雷金城还想出一个让我们叹为观止、兴奋不已的办法——架设飞兜来送肥。只是没有钢绳,用的是棕绳,收缩性大,装粪的箩筐一滑下去,才到中途,由于绳子被拉长,箩筐就搁在地上。如果再把绳子绷紧,还输送不到两筐,绳子又被拉断。雷金城连连叹气,我们也觉得大为可惜。不过,每当绳子绷断、箩筐落地、撒了一地嗅哄哄的猪粪时,我们都会发出一阵开心的欢笑。雷金城回头看过来,我们立即收住笑声。他转过身去,有人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对于我们来说,最好玩的莫过于赶麻雀,不仅因为麻雀与人争粮食,吃田地里的粮食,要彻底消灭,还因为可以不去上学。搭梯上架,把屋檐下的麻雀窝掏出来,把雀蛋及小雀消灭掉。后来不知是谁,发现麻雀持续飞行时间很短,只要迫使它不停地飞,就能把它活活累死。所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体出动,敲响一切能出声音的东西,惊吓得麻雀不敢落地,满天乱飞。有的坠地击石而亡,有的举身投塘而死……殃及池鱼,其它无辜鸟类也累死不少。还有,在田间地头,野外树林,用石板支扣下老鼠,家里用铁猫夹,用笼子套。一旦发现老鼠洞,就用锄头挖,有时候一个老鼠洞里能挖出二三十只小老鼠。
当初栽秧过于密植,而今秧苗发蓬后,长得密密麻麻,有的田块连人都走不进去,长势很好,逗人喜爱,但随着苗棵的长大,秧苗头重脚轻,成片倒伏。即使没有倒的,也因秧棵长憨了,加之通风不好,谷穗难以成熟。结果,凡是密植的,大多数只收得稻草,没收得稻谷。而去年的秋天,大人们上山去炼铁,金黄色的稻谷成熟了,成片成片地烂在田里,无人收割,山地上栽种的已成熟的各种粮食,被雀、鸟、野猪、熊、猴子糟蹋得一干二净……
山里人都知道,吃了荞粑粑非常耐饿,如果用来喂猪,更是催肥长膘的好饲料。荞子收上场经过石磨加工成荞面,做出来的荞粑粑味道纯正,没有苦味,再蘸上蜂蜜,确是美味佳胥。可是,不知哪来一阵风,认为荞子是懒庄稼,必须革除荞子。之前,食堂专门磨了一些苦荞,用它煮成粥不加糖也不放盐,每人喝一碗,旋即就问,荞子好吃不好吃?众人回答,不好吃,苦得很!要知道荞粑粑和荞疙瘩的做工是很讲究的,揉面时不能马虎,金厂人说的“麦面要揉出气,荞面要揉出屁”,意思是揉面要用力,而且时间要长。不这样吃起来就粗糙不黏,而且有苦味。大食堂的烹调方法不当,又没精选荞子,而且是熬成粥,当然是非常苦的,如果认真地揉面,做成粑粑、蘸点蜂蜜或做成荞疙瘩饭,那就会是另一种滋味。所以,当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好吃”的时候,等于给荞子判了死刑。
昔日的荞地和洋芋地,一下子变成了红薯和苞谷地。十月,仍不见叶子枯黄,满地一片葱绿色。有人说,红薯到八九月就收了,怎么到十月仍还长得那么绿?雷金城派人去挖开一墒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红薯长得象绳子,又细又长,最长的有三四米,最粗的比筷子粗不了多少,一墒挖完没挖得一根有手指粗的。拿到伙食团一煮,一股难闻的味道让人嗅到就想吐。
而那些“金皇后”苞谷则长得亭亭玉立。比村里的房屋还高,每棵都结两三苞,远远望去足有两三尺长。大家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金皇后”身上了。要知道这是山里人赖以生存的一年的口粮呀,可左等右等也是不见成熟的样子,只好掰几苞看看成熟了没有,籽粒有多大?不掰还好,这一掰,可把全村人掰成泄了气的皮球。这“金皇后”根本不适宜种在高寒山区,旧历十月底十一月初还青枝绿叶,撕开玉米棒的叶子一看,哪里有什么籽粒,玉米棒的心子还嫩汪汪的,手一碰到就断成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