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迷宫一样的村庄
(2022-05-12 00:55:17)分类: 哀牢山人(长篇小说) |
7、迷宫一样的村庄
虽然来了这么久,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走在金厂的街道上,有时会迷路。在村外旷野的山间小路及森林里不容易迷路,进村反而容易迷失,每一次都要认真寻找那道熟悉的大门在哪里。可是,全村所有的门都是一个样子,所有巷道弯弯扭扭,转来转去像是在原地打转,故意遮遮掩掩,让人迷失方向。一个外来的陌生人,若不是有人带路,要在村子里找到想找的人,不是大海捞针,就是痴人说梦。
这里小路绵延,河水横流,左右田园阡陌纵列,村后群山巍峨层叠,古林老树,遮天蔽日,绿草葱郁,荆棘丛生。临近村边,有两棵千年杉树,笔挺俊伟,枝叶繁茂,枝叶相緾,恩爱缠绵,如夫妻树。
左边金厂河潺潺而来,像是哀牢山伸出的半只手臂,轻抚着村脚而去。河边有一大棵椎栗树,高七八丈,果熟时,味道鲜美可口。村下还有一棵黄莲头树,犹如巨伞,历经沧桑,高大雄奇……
数百年前,不知出自何方高人之手,全村按太极八卦来设计建设。中间一条呈S型狐线的玉水把全村分成两半,再有无数条暗渠连接到全村大部分的房子,有的绕房子脚而过,有的被引进屋里,从天井一侧而穿堂而过。所以,有的人家在家里直接取水饮用。玉水在村中或隐或显地成狐线穿行,最后从北门下流入金厂河。在玉水中央的两旁,又有两个大的水井,像是两仪,左边的叫白水井,右边的叫黑水井。白水井又名白沙井,水质带甜,为饮用井;黑水井清亮幽黑,深不见底,大多用来洗衣洗菜。水井边上有一株大麻栋树,分数枝杈向外延伸,浓密葱郁,覆盖成荫。四道寨门,南门靠山,西门临水,常年锁着,只有非常时候,二门才会打开;东门和北门早上六点打开,晚上子夜关上。
最奇特的是每条巷道里的房子分两排,两排房子紧靠在一起,中间走道曲折,家家相通。各家各户虽有正门,但大多只走屋与屋之间的通道。通道往往设在光线最暗的地方,如小楼下或楼梯下,用木板或土坯为挡墙,转弯处故意掩蔽起来。通道时窄时宽,宽处不到两米,窄处仅七八十公分。每条巷道都有名字,往往用大户人家的姓氏来命名,如赵家巷、普家巷、胡家巷,最长的一段黑暗通道竟然有二三十米,却不按姓氏来命名,而是称之为子夜通道,左弯右拐,走到中间通道,大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走惯的人们出入自如,像我这样的人出进只能张开双手,摸索前行。有时通道里还会有积水,生出青苔,一不小心踩在上面便会滑倒。
住在子夜暗道两头的人家,亲戚朋友来时,主人家还要用火把迎进送出。进入各家,房屋都设天井,宽敞明亮,但一出门就是黑巷道,得点火照路。生人进到家里来,回去时,走了半天,还只是在两家人之间转来转去,总是走不出去,因为他不知道黑暗的地方反而是出口。
再说详细一点,每条巷道两头用砖石垒起雄伟的门座,设有两尺厚的方木油漆大门,门头用木料雕成龙凤花鸟,还用彩画作装饰。门上面有土堡楼,设有观察窗、枪眼、火盆。如果强盗来了,夜间由各户人家在这里分别轮流值班。巷道的尽头为东门和北门,各有一道栅门。南门和西门因靠山临水,防守功能相对弱化,因而在南门前设有石碓,西门前设有石磨。南门和西门之间有一块小广场,场子中央有一棵从根部即分枝的万年青树,每一枝有水桶粗,总共有十三枝。村里人即把十三枝称为十三妹,并有一个很好的传说,这里就不说了。
巷道建得越深长,说明越有历史。到了清末民初,社会动乱,盗匪猖撅,村里人又用石块和泥土打起了墙埂,把整个村子围起来。墙埂厚1米,高4米,全长七八百米,墙埂头上加盖砖和瓦,墙埂外围栽种倒爪刺。墙埂每隔十余米就设有了望孔和枪眼。整个墙埂只设有东北两道大栅门,供人畜出入。大栅门坚固牢实,门墩是几百公斤重的条石砌成,门用两尺厚的方木做成,设有门闩,铁门扣环,门扣下嵌着一把圆形大铁锁。大门两边用砖镶嵌成交叉枪眼。门顶上用大圆木建盖成土堡楼,设有了望窗、石火盆。每天天黑关闭栅门,天亮开栅门,若是特殊时候,夜晚由各家抽调男丁轮流看守……
这么走着、想着,不知不觉误入与胡家巷相连的赵家巷,推开门,见到留有山羊胡子的赵太华先生,才知道自己走错了通道,向赵先生道一声好,想退出来,却被赵先生亲热地叫住:阿英,来来来,进屋里坐,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呢?
虽然来了半年,虽然偶尔听闻赵先生的一些风趣之事,虽然有时也会碰到赵先生,但却是第一次与赵先生面对面交谈。我们虽然是家门,却不敢妄称一家人,他可是金厂的第一大户人家。虽然大门与其他家的门是一个样的,但进入赵家,完全不一样,院落古朴庄严,深邃高远,前后有五个天井,中间那个天井较大,院中有罗汉松一株,拔地分枝高处,分长两大枝后又滋长出无数小枝,形如雨伞一把,树杆苍劲挺拔,树叶翠绿茂盛,神似玉蟾宫树,累经历代大旱冰霜,从未减其苍翠英姿,实为滇南所罕见。
赵先生望着我,带着几分微笑和敬意说,听说你能识文断句,读过不少书?你可是我们哀牢山方圆百里第一个读过书的女子,难得呀!
没想到赵先生会问这个问题,我点头称是。先生见我拘谨,又笑着说,说不定我们也是一家人哩。于是讲起他的祖上也是从古州新化迁到金厂来的。此时,我才想起,新化赵氏的老宅也是有五个天井。
两百多年前,新化出了几位进士,其中一位是赵泽渊,到贵州先后担任仁怀县、毕节县知县,后又任遵义府、石阡府、归化府知府。赵氏最有权势,晚年患病归来,立下遗言家训,赵氏子孙不得娶彝族女子为妻,若是执意迎娶者,不得入家庙,不得上家谱,不得享受房屋田产,须到外乡自谋生路。他的后人中有一个叫赵玉堂的,爱上了小黑达的彝族少女李莫达,被逐出家门,带着李莫达千辛万苦来到金厂,经过几代人的创业,有了今天的金厂赵氏。
赵先生呵呵笑说,赵进士虽然定下了严厉的家规,不准赵氏子孙娶彝族女子为妻,殊不知,他心里最清楚,他自己即是彝族。
不是的,赵氏是汉族。我说。
哦,是这样的,你听我慢说。赵先生不与我争,缓缓说道,当初,赵先生不姓赵,而是姓普,是新化一带地道的彝族,是赵泽渊的一位书童名叫普敏(名字是他取的),跟着赵泽渊到临安府读书。虽是书童,普与赵年岁相差无几,是从小一起玩长大的伙伴。赵泽渊聪慧好学,学业长进,为其师李诚看重,因为是山里来的,说着一口浓重的山头话,加之鲁钝纯直,不善言辞,常被人看不起,有时还挨欺负。一天,放在讲台上的黑色戒尺不在了,被人怀疑,他矢口否认。这天刚好轮到他到学堂旁边的庙前煮饭,饭也没有煮熟,大家便认为他内心不诚,心中有鬼,才导致饭没有煮熟。他没有争辩,待饭后大家散去,与书童普敏收拾打扫干净,他进到庙里,一边责备土地爷,一边把香棍当木枷,戴到土地爷肩上、脖上、手上,斥道,土地公公不公,罚你戴八十斤的枷索……。其师李诚本来不在乎一把戒尺的有无,没有责备任何人。见赵泽渊脸色不好,迟迟未归,暗暗寻来,老远看到在土主庙门口着急的普敏,问赵泽渊到哪里去了。普敏忙上前叩拜道,有同学说他拿了戒尺,他正在无理地责怪土地爷呢。李诚进去,见到土地公公滑稽地戴上花花绿绿红红火火的香火棍,忍不住笑了,说道,心里有屈,岂能责怪他人,更不能责怪土地公公,快拿下来。自此,赵泽渊在恩师的鞭策下,精进有为,中了进士。不想去赴任途中染上重病,临终时拉着普敏的手说,兄弟,你我情谊到此到此终了……以你之才,不在我之下……从今往后,你改名换姓……替我去赴任,多替百姓做些好事……。普敏从此改名为赵泽渊。三年后,背赵泽渊骨灰回乡归葬,认赵泽渊父母为再生父母,赡养送终,自己的世代子孙按赵氏字辈排列。晚年留下遗嘱,遵守祖训,所有赵氏子孙,不得娶彝族女子为妻……
哦,那我们可能祖辈上是一家人哩。我说,我们大岭岗赵氏也是从新化搬来的,但大概不会是娶了彝族女子为妻的缘故吧。不过,在大岭岗,没有那么多规矩,赵氏子弟大多娶彝族女子为妻,女子嫁彝族男子的也没有人去说三道四的……
赵先生带我参观他的三楼书房。书房门头悬有一匾曰“南风堂”,两边有联曰“惠风抚琴,萌花种竹,大有隐逸风韵;枕流洗耳,映雪读书,洵足养性怡情”。系其友人六祖山人达艺所题,其书沉稳娴熟,浑厚雅淡,构思奇丽,字字有神。进入书房的一刹那,让我想起我的大舅普乃诚,赵先生的书比大舅的书多,但没有一本彝书,大舅的书却全是天书一般少有人识的彝书。赵先生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读他书架上的所有藏书。
我便借了一本《漱玉词》回来。胡德昌大喜说,早该带你认识赵太华先生,他可是我们村的大善人,惜书如命,很少借人,你能借到,是你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在他小的时候,曾被土匪绑票勒索赎金,后随父亲至昆避禍,勤奋好学,精明能干,长大后走上仕途。做嵩明县长时,一上任,宣布取消投诉费,凡打官司,皆得免费投诉;取消出钱赎人的做法;狱中囚犯,只要查清无罪者,立即将其释放……那些释放者跑来向他磕头致谢:你是我们的再生的父母,否则,家里无钱来交,只有被关死在黑屋里。他还买田数亩,种上蔬菜,改善大家的伙食,多余的拿到街上去卖;改善护卫队和镇警队士兵的待遇,每人做春秋两套服装。他常对下属说,你们现在少买点枪支,将来罪恶会少一些。游击队活跃时,他迫于压力,草草编一个中队应付。一次,有人汇报常备队的小队长与游击队有联系,按惯例要处决这个队长。他决定不杀,为向上交差,他想到了双全之法,借故将小队长调回,再将其开除,后其果真加入了游击队。又一次,保安团在山上抓到一个脚爱伤的游击队员送交县府法办,审出是山上的贫民,亲为治伤,送衣送食,给予特殊照顾。待其伤好,言是良民,系被胁从,将其释放回家。不久,他以“书生软弱无力,不足以应付非常”为由,辞职回乡。他对子女和身边的人讲,中国的事,坏就坏在老蒋手里,什么国民党,什么三青团,腐败得很,手黑心辣,你们不要参加。我是上了人家的船,不得不干。你们还是学技术好,比如做个医生,既可救死扶伤,又能维持生计,岂不更好?
赵太华娶洋芋山普氏,普氏早故,育有二子一女(春芳、春芬和春珍),皆已成婚。其中,春珍又嫁洋芋山普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