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798，正好遭遇特大暴雨。只走过一条街就下起了雨，起初还可以冒雨行走，后来雨越下越大，只好躲避起来。躲在一个宽敞的大门洞里，门口蹲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狮子。人们拥挤在阴森的门洞里，仿佛置身在巨兽的口里，有人伸手到门洞外面，故意让雨水打到手臂。不知是因被大雨所困而感到无聊，还是能在雨中品出另一番趣味。对面低矮的屋顶上的雨水已经汇聚成急流，喷泻到屋檐下的银色面包车顶上，如同一只来回快乐地甩动的牛尾巴。

我身边的美丽姑娘，缀在鬓发上的雨珠，因处在我和雨之间，而显得晶莹剔透。雨滴渐渐掉下来，落在她的肩头上，就把她的蓝色碎花裙子的吊带打湿一小块。大家都在望着雨，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比如某个梦中人会从雨里走出来。那场雨越下越大，人们最后冒雨走出去，姑娘们干脆赤着脚走，男孩们帮她们提着鞋子。我临时买了一把伞，走在雨里伞压根不管用，不断有雨水从伞顶浇下来，裤管早已湿得贴住腿脚了。不一会儿，整个人便湿淋淋的，眼镜上流泻着雨水，都看不清路。一路上都在抱怨被卖伞人坑骗了。后来才想明白，不是伞的问题，而是雨太大了。这场雨便是北京的7·21特大暴雨。

这次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在转过几条街以后，在一个角落里遇到了他，一个画肖像的街头艺人。他正在为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画像。我站在他的一侧观看。他跨在腰间的钱包打开着，露出里面红红绿绿的票子。可他自己好像完全没有在意，只把一对专注的眼睛，在画板和小姑娘的脸之间来回快速移动，似乎小姑娘的脸上有兔子在奔跑，他必须时刻不懈地观看，才能准确捕捉到它的姿态。他戴着蓝色的鸭舌帽，前面有线条优美的英文字母，看风格像是儿童帽。帽沿儿上破损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黄色内瓤。蜷缩的头发像是杂草堆放在他的两鬓。

小姑娘有一张瓜子脸，两端尖尖的杏仁眼睛，油亮的发垂过了脖颈。她坐在小板凳上不耐烦了，不断地扭动着身子和脑袋，像一条很不自在的虫子。母亲站在艺人背后观看，她用老虎口托住下巴，示意女儿安静看着艺人。“妈妈，我都困了。”不一会儿女儿又说：“我胳膊痒。”反正她是坐不住了。妈妈便安抚她说，再坚持一下，快画好了。

接下来的小女孩，齐肩短发，大眼睛，看上去十分乖巧可爱。同是四五岁的样子，她却可以异常安静。她端端正正坐在小凳子上，两只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紧闭着小嘴，略微低着头，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从剪得整齐的刘海下面，放出羞涩而可爱的光亮。母亲站在艺人一旁微笑着观看，直到从头顶的树上掉下来一滩绿色的东西，她才被迫移开。

我坐在了小凳子上。艺人让侧身对着他，扭头侧脸看着他，说这个角度好看。我能更清楚看到他的模样了：他的脸是健康的红铜色，长期被阳光晒出来的那种红，眼光严苛而犀利，仿佛一眼就能洞穿内心，使人不敢再伪装什么。下巴显然用刮胡刀清理过，但仍剩下几根花白的残须。他的左眼皮上有一个肉豆，随着眨眼睛而上下跳动。

“我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来也画过一次，但是没你画得好。要画好可不容易，既要画出形，还好画出神。”我说。

“哎，本来就是低贱的职业，可不能再糟蹋自己。我在上海滩呆过几年，有些人只画两个大黑眼圈，两只熊猫眼，就要钱，往死里要钱，你不给还不行。”

“是不是画自己最不容易，要是让你画自己，你能画好吗？”

“可以啊，对着镜子画。”

“我觉得，想记住别人很容易，只要看一眼，印象就会很深刻。可是要看清自己，很难。不管照多少次镜子，好像也记不住自己。”

我又问：“你们画像也会故意美化吧？我说准会，尽量做到客观逼真，也一定会美化，只是要把握一个度，你们心中准有原则。”

他微笑着说：“嗯，其实这只是一场游戏，不必太计较真与假，让客人开心满意就好。”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从未走过神，不是落在我的脸上，就是落在他的画板上。我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一样，坐在他的眼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