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体育文献有个词叫做体能极点，或者叫做体能极限。就是说人做耐力运动的时候，比如长跑，跑到两三公里的时候，会觉得特别疲劳，似乎要垮。这时候如果咬牙坚持一下，过几分钟，好像忽然就恢复了体力，接下来再跑十公里都没问题。有些文献还有个听起来很拽的词来形容后面这个恢复体力的表现，叫做“第二次呼吸”。 

 

为什么耐力运动中会有这个“极点”和“第二次呼吸”？标准的中文体育教材是用“植物神经”来解释的，比如“知乎”网上一位“国家队体能教练”的解释是： 

 

 

还有人引用教材对“植物神经”的失职做具体解释： 

 

 

 

这理论听起来还是蛮有科学味道的，至少人家有“植物神经”这么拽的词。问题是，有文献依据吗？ 

 

我在国家卫生研究院（NIH）的学术文献里没找到依据。 

 

其实都不需要真的懂植物神经是干嘛的（到现在，医学界对植物神经的真正功能已经相当了解了）。就这套说法里面，本身就可以推断出是严重跑偏了。谁跟您说植物神经传导慢的？您列举的内脏里，包括了心脏和肺脏。就是说您自己也知道心脏肺脏由植物神经支配。这没错。问题是，这种支配“慢”吗？您试试跑几步看看？其实不需要“几步”。您只要用力猛跨一大步，然后自己数数脉博，就会发现心率已经明显加快，就是说，就这一秒钟里，支配心脏的植物神经已经让心跳加快来配合您的体能需要。这样的速度叫“传导慢”？ 

 

我有个感觉，似乎这些中文体育教材是50年代抄苏联的。不过我不懂俄文，就不去考证了。 

 

耐力运动里，开始运动几分钟之后出现的短暂吃力感，也就是所谓“体能极点”现象，现在医学界对它已经有足够的了解。这里面的原理，主要是因为身体能量供应模式的交接班还没完成。 

 

人运动需要靠肌肉收缩。肌肉收缩需要用很多能量。肌肉消耗能量有两种方式：有氧耗能和无氧耗能 

 

1）有氧耗能：消耗的是脂肪，血糖和蛋白质。血糖很快用光。蛋白质一般留作建设用。所以主要是消耗脂肪。这种耗能需要用到氧气。脂肪酸氧化，产生能量。这是正常的能量来源。平时我们的日常动作，比如走路，还有呼吸肌收缩，都是靠有氧耗能得到能量。这样的产能可以长时间持续（只要身体里有那三种能源物质），但是反应速度慢，尤其分解脂肪，需要好几分钟，应激反应才能到位。如果突然需要大量能量，有氧供能的反应速度会跟不上。 

 

2）无氧耗能：消耗的是糖原。糖原是一种跟糖差不多的东西。多数存储在肝脏，一部分就在肌肉里。这种功能方式特点是速度快。在突然需要剧烈活动的时候，比如遇到猛兽需要逃跑的时候，有氧方式（脂肪酸氧化）提供的能源是不能满足这种紧急需要的。这时候主要的能量来源是消耗糖原。消耗糖原获得能量，速度快，但是第一，不能持久。糖原就肝脏和肌肉里有这么一些，很快就用光。第二，消耗糖原供能会产生大量乳酸，这样很快就让肌肉觉得酸痛，会影响下一阶段的体力。 

 

长跑的时候，刚开始因为有氧耗能反应慢，不能立即满足当前的能量需求，所以人体会暂时动用糖原，依靠无氧耗能提供能量。跑大约2-4公里（因人而异）之后，脂肪分解进入状态，能提供足够能量了，就改用有氧供能。 

 

在2-4公里左右的时候，如果出现那种吃力的感觉，是因为这时候糖原消耗得差不多了，有点跟不上了，但是有氧功能体系还没完全进入状态。这时候人会觉得比较难受。 

 

再坚持一下，脂肪分解完成，有氧供能上来了，就重新感觉有力气了 

 

有的人，因为天生体质，或是通过后天锻炼，有氧耗能机制上来得比较快，所以能顺利交接。这样的人从事耐力运动，就不会感觉到这种“极限”现象。运动员训练的目标之一就是设法让有氧耗能更快进入状态。 

 

至于那个“第二次呼吸”，它的原文是英语的 second wind。这个词翻译成“第二次呼吸”相当蹩脚。这个 wind 在这里不是指风也不是指呼吸。它在这里的含义类似于“风潮”或是“冲击波”，描述的是人挺过“极点”之后，觉得体内重新出现一波能量，如同有浪潮推着自己往前跑，不再觉得累，倒是觉得很舒服愉快，有人甚至说感觉到类似吸大麻的时候产生的那种高峰体验。这种意思，如果要翻译，“第二潮”更接近原意。不过，这个词是六十年代产生的。现在这个词只是在生活里还有人用。专业文献里已经改用 runner's high，这可以翻译作“跑步瘾”，因为出现这种感觉的人，不光是觉得体能充沛，还会出现类似吸大麻的愉悦感。 

 

“跑步瘾”现象的机理，早期是用内啡肽来解释，不过这种理论不容易证明。按照内啡肽理论的猜测，运动激发的内啡肽是在大脑里面出现，而大脑有个阻止异物入侵的防线，叫做血脑屏障。内啡肽分子很大，是没法穿过血脑屏障的。所以验血验尿都没法看出来内啡肽是不是真的有增高。我们也不能说为了证明这个假说就把运动员的颅骨打开直接检查大脑内部吧。所以这个假说一直都没有充分证据。不过最近有研究人员发现另外一种物质会导致长跑后期的愉悦感。这东西叫做内源性大麻素（endocannabinoids）。内源性大麻素也能激发长跑瘾的那些效果，比如镇痛，愉悦感，高峰体验等等。而且，内源性大麻素能穿过血脑屏障，所以血液里看到它的浓度增高，就说明大脑会因为它而产生那些愉悦感。当然，内源性大麻素是对的，并不等于说内啡肽理论就是错的。我们只能说内啡肽理论还没能找到切实的证据。 

 

中文体育教材里那些“植物神经”的说法，明显是医学理论里的陈迹。20世纪上半叶，人们知道植物神经的存在，但是对它们的功能了解不多。有些急于立论又不大在乎依据的人，就拿这些有神秘感的词来发挥想象力，谱写出若干“机理”。比如那时候很多“神经官能症”的躯体症状，都是用“植物神经失调”来解释的。现在的医学文献，即使是中文的，也基本没人再拿植物神经说事了。只不过中文体育教材的作者们似乎没能及时更新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