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七首【入选张联主编《中国乡村诗选编:1917-2020(第四卷)》】
(2021-07-27 08: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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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七首
【收入张联主编:《中国乡村诗选编:1917-2020(第四卷)》】
/雪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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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老王】
那天我放学回家,书包里,
背着一根葱和两个鸡蛋——100分。
喜不自禁的嘴巴,想象着母亲的浆水面。
远远看见巷子深处走着一个人,
走得很慢,很慢,不是一般的慢。
像是不敢走,又不得不走。
他的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什么呢?
邻居老王,他两只铁板大手捧着的,
一定是十分珍贵的东西,或者十分弱小的东西,
或者十分可爱的东西,比如小鸟——而且是睡着了的小鸟。
他捧着的难道是一个风中的灯盏?
可是大白天,他为什么要点灯?
我跑到跟前,看见他用一个小汤勺,
端着满满一勺胡麻油……怕滟了出来,
所以走得很慢。老王低低对我说:
前头的场院里,那个养驴的你陈爷病了,
我要给他,炝一碗浆水……唉——
他一个人,睡下了就没人管。
于是我转身跟着他,像忠实的红小兵,
挡住了所有敢于走近老王的,
小同学。我们都不说话,
轻手轻脚,大气不出,互相用眼睛致意。
终于走进场院了,能闻到驴粪的味道了,
我这辈子走得最慢也最长的一条路,
马上就要结束了……
【某地采风手记:我们的好乡长】
手是比较粗的,脸是比较黑的,衣服是比较旧的。
老豆腐和土鸡蛋,还有罐罐茶,喂养着我们的好乡长。
好乡长,走村串户,开着五菱宏光,奔向小康。
过去,好乡长坐在吉普车上。
再过去,好乡长骑在自行车上。
钻沟出谷两脚泥,翻山爬梁一身土,我们的好乡长,
前程鲜花一样美好,道路山径一样曲折。
土豆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们的好乡长,表情严肃,语重心长。
我们的好乡长,瘦了。
当了乡长,你就不要想着胖。
偶尔被乡村中学的语文老师高声赞美,
随时被上级领导检查批评,我们的好乡长,
不会写作文,念发言稿时,
常常被“莅临”的“莅”字挡住了去路。
被一句格言捂住了嘴,复被一句誓言勉励。
一个篱笆三个桩,那些村长,就是乡长的桩。
我们的好乡长,忙的时候,饿得慌,
肚子里,西北风,九曲回肠;
不太忙的时候,肚子里,清汤寡水,水面上,
除了飘油花,据说还得行船。
我们的好乡长,不久前西装革履,上了直播抖音,
怀抱着乡亲们的茶叶、蜂蜜、猕猴桃还有包包菜……
用自己的瘦形象,代言着乡亲们的好东西。
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我们的好乡长,
来,吃上一根烟,缓上一口气。在这地埂边上,
来给我们讲一讲你的百亩菊花、千亩花椒、万亩苹果……
讲一讲你治下这一片大好河山。
【听老货郎老燕讲青海的雪】
老货郎老燕说:人生一世,
不走的路,要走三回哩。想当年,
我在青海跑货郎,人不走的路,
我都走了……。到了黄昏,
到了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地方,
野地里,要搭帐篷过夜,
选个什么地方呢?老燕说:
我经常选在尼玛堆附近。
为什么?难道尼玛堆看上去像一堆篝火?
难道尼玛堆上住着慈祥的神?
不是的。老燕说:尼玛堆,是石头堆成的。
——狼来了,如果没有石头,能打狼的,
那就只有牛粪了……其实,
我也没有遇到过狼。
我经常遇到的,是雪。
你绝对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
碗一样大的雪哩!(老燕拿手比划了一下)
你想一想,碗一样大的雪,
哗啦哗啦地砸下来!
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我的个天爷哟,碗一样大的雪,
砸在牛粪上,把牛粪都砸得
翻了个过,又翻了个过……
【山楂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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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红了,村姑们,脸儿更白了,
晶莹剔透的白,阳光的刀子,刻出来的,
风的砂纸,磨出来的……让人联想到女神的玉腕,
挂满天堂的红珠
山坡上,有风言和风语,
传说着舌尖上,一种微微的酸。
这酸中有一种甜。这甜,
春天的时候,名叫大樱桃。
现在是秋天,这甜,改名叫做红山楂。
山坡上,红山楂挨挨挤挤。一群红唇的村姑,
要结伴下山了。提篮村姑,
她们下山要干什么?干什么?
她们的男人都在城里打工着哩,
你说她们要干什么?
【架子车】
每次要使用架子车,都要先组装——
要把车轱轮提杠铃一样提出来。
(没有谁有闲情和多余的劲,举杠铃一样,
举它几下)
靠墙立着的车架子,要对着车轱轮,
慢慢放下来。放的时候,墙上会掉下
几块渣土。然后车底下绞紧,
车箱里扔上镰刀和大绳,
钩上背带,腰一弓,往麦地出发。
路不平,车杆头,在两只手里晃,
时上时下,忽左忽右。
我每次去邻居老王家借架子车,
每次如上刀山,舌尖上,堆满了笨重的石头,
口齿不清,比背课文难了千倍。
而这一天,弟弟和妹妹也向学校请假,
说是给我哥推车。山坡上,
我们兄妹三人往上盘的时候,
额上的汗珠,就滴入脚下的烫土……
这时候,所有从前那些扛锄挑担的时光,
就停在路边,看着我们,
看我们兄妹三人,一个拉,两个推,
山路上,往上盘……
【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召公镇召公村召东组】
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召公镇召公村召东组……
这是一个信封上的地址。多少年,
这个地址给我的想象是——
一个山沟、两户人家、几孔窑洞。
几个开荒的人,正在种包谷,
其中一个,是我背井离乡的母亲。
其时我父亲在兰州当兵,
保护着他们。
他们在开荒。
为了活下去,我姑姑拖儿带女,背井离乡,
来到了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
来到了召公镇召公村召东组,
改嫁给一位沉默寡言的陕西人。
这个陕西人,旧社会一直替人当兵,当过好几回。
回回都能死里逃生,然后像我们写文章的,
一个旧稿,继续新投,继续在人间卖命。
我姑姑对我姑夫唯一的要求是:
要让她的几个孩子,活下去。
陕西人点了点头,他们就活了下来。
他们是我的两个堂哥,还有一个堂姐。
后来我的母亲就辍学到了新疆,
又从新疆辗转到了陕西,
几个可怜人,一起种包谷。然后,我的舅舅,
从陕西省宝鸡市到扶风县召公镇再到召公村召东组……
一路上披荆斩棘,找到那个山沟,
以右派之罪身,去看望落难的妹妹……我小时候,
母亲把这个落荒而走的故事,讲了又讲。
后来,我父亲退伍了退休了辞世了,
后来,我母亲回了甘肃回了家乡回了天。
两座大山躬身而退,两部大书悄然合上。
再也没有人给我们讲那个山沟了。
不讲也好。那些人间苦事,再讲,又是何苦!
【也是采菊】(散文诗)
时间不是魏晋南北朝,地点也不是陶家庄东篱下,采菊人,也不是陶渊明。时间是前几天,地点是甘肃省秦安县的千户梁,一个老妇人,在苹果树下(套种着白菊花),在采菊。身边有菊盈筐。
刚刚下过一场秋雨,菊花脚下发软,站立不稳,山梁上的风趁机把它们踢倒在地——农学术语叫做倒伏。菊的姿势,于是不好看,诗人们描写起来会有一点困难。
但它们还是举着自己的花,仰着自己的脸,努力地开着,努力地白着,努力地灿烂着……有一帮闲人来看菊花了,那个蔫萎的老妇人,抬起脸努力地笑着。
她蹲在地里,鞋子上都是泥。她缓缓站起来,直了身子,扔了菊花,腾出手捶腰,上帝之手把一根曲尺,捶成了直尺。她不晓得陶渊明是哪里的干部、何方的神圣。她的表情一点也不悠然。说实话,蔫了的菊花都比她好看。
她撑着腰告诉来路不明的看客:收购站上,收一斤菊花,给两块钱。她还说:像这样有露水的菊花,收购站,是要扣除水分的……
我们走了,去向不明。老妇人继续摘菊花。山梁上,一定有事物,被摘疼,被掐疼。山梁上,小小的疼,转瞬被风吹散……唉,时代在发展,啥都能卖钱了,连菊花也可以卖钱了。永远也不值钱的却是那个古老的动作:采,或者摘。包括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