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重读圣经——“牛棚”诗抄第n篇》（19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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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我认识一位基督徒，

他送给我一本小小的《福音》，

劝我用刚认识的生字读它：

读着读着，可以望见天堂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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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期又认识一位诗人

他案头摆着一部厚厚的《圣经》，

说是里面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但确不乏文学艺术最好的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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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不相信任何宗教，

也不擅长有滋味的诗文。

惭愧从没认真读过一遍，

尽管赶时髦，手头也有它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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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贯索犯文昌”：又一次沉沦，

沉沦，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

所有书稿一古脑儿被查抄，

单漏下那本异端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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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是夜深人静，倍感凄清，

辗转反侧，好梦难成，

于是披衣下床，摊开禁书，

点起了公元初年的一盏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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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对譬喻和词藻有所偏好，

也不是要把命运的奥秘探寻，

纯粹是为了排遣愁绪：一下子

忘乎所以，仿佛变成了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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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

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

论世道，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

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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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重量为人民立法的摩西，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一个引领受难的同胞出了埃及，

一个赤手空拳，与敌人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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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懂为什么丹尼尔竟能

单凭信仰在狮穴中走出走进；

还有那彩衣斑斓的约瑟夫

被兄弟出卖后又交上了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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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血战到底，仍然充满人性：

《诗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鹰；

所罗门毕竟比常人聪明，

可惜到头来难免老年痴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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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更爱赤脚的拿撒勒人：

他忧郁，他悲伤，他有颗赤子之心；

他抚慰，他援助一切流泪者，

他宽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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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是个可爱的傻角，

幻想移民天国，好让人人平等。

他却从来只以“人之子”自居，

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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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记得那个千古的哑迹，

他临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为什么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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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向马丽娅·马格黛莲致敬：

她误落风尘，心比钻石晚坚贞，

她用眼泪为耶稣洗过脚，

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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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佩服罗马总督波拉多：

尽管他嘲笑“真理几文钱一斤?”

尽管他不得已才处决了耶稣，

他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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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同情那倒楣的犹大：

须知他向长老退还了三十两血银，

最后还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

只因他愧对十字架的巨大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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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读着，我再也读不下去，

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

且看淡月疏星，且听鸡鸣荒村，

我不禁浮想联翩，惘然期待着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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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耶稣不止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马丽娅·马格黛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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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代，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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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无论如何，人贵有一点精神。

我始终信奉无神论：

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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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潇读后]  让我看，绿原这首诗，不是诗，只是一篇分行排列的散文。这个文本，向诗歌借重的，只是诗歌的行列形式——这是多少多少的人误认为的诗歌的标志。绿原生不逢时：他生得迟了也生得早了——迟于比他更早的诗人而早于比他更迟的诗人。他的人生确实遭受了重大的磨难——这些磨难让他思考了人生，但是，他的诗歌艺术却仍然没有经过艰苦而深刻的磨难——于是他也没有更深入地思考过诗歌。于是，他述说自己的苦难，却不是诗的说出，而是借助了诗歌外在而又外在的形式的说出。1970年，正是“文革”中期，当时诗人正被关在牛棚里，没有人身自由，可是他的这首诗却借《圣经》故事中的人物故事，曲折地表达了他的思想感情——是的，是表达，而绝不是表现。这首诗能够感动人的，是他对正义、英勇、诚信、仁爱等人格力量的呼唤——而呼唤本身却又反向地批评了社会上这些人格力量的缺失。由于诗歌中使用了一些比喻和暗示等手法，所以，思想比较隐蔽含蓄——却不是隐蔽于形象之后的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