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博

    11月8日，南航CZ3682航班。

    一上飞机我就困，长年出差落下的毛病。全世界最漂亮的空姐也无法阻止我，急不可耐地游过人群，把自己甩进座位，捆上安全带，回到襁褓里。这是我难得的安静时刻，我讨厌联系！

    过去，我想成为这个网络中一个大的节点，为了钱、为了虚荣、其实也是为了逃避孤独。然而当我真的成为一个大节点时，却发现自己只是变成了大自然的搬运工，将A的东西搬给B，将B的东西搬给C。除了让自己更累，没有任何意义！当然，这是我累的时候冒出来的傻念头，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刻，尤其是白天，我还是会感到得意，虽然有种“我也是个白痴”的感觉总也挥之不去。

    我变成了土豪。我的成功，并不源自努力。当然，努力还是有点用的，可那是加法，真正让我的财富获得开方效应的，其实是整容。原本我长了一副道德的方脸，自从整成了圆脸之后，愿意和我一起发财的人，不知不觉就多了起来。

    我在规则中麻木的游弋，不小心还成为了社会的楷模。怎么有一天，我就变成了我曾经鄙视的人？我人生的理想其实是做个恐怖分子啊，没有比颠覆规则更嗨的事了！然而慢慢的我发现，并不是像小孩那样，推倒别人的积木就能颠覆规则，只有建立一套新的规则，才能颠覆旧有规则。可惜，梁山的管理者也会变成一个无趣的人。

    转眼我已经坐进了夜市的觥筹交错里，这是同学聚会，好吧，其实也就这么七八个人。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坐牢了，还有更多的人连名字都想不起。

    当牙齿咬碎豆腐果，将浸泡着折耳根的辣椒汁挤进喉咙管时，我才突然醒过来，我回到老家了！

    啊，好多年没有回来了！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就没有了家乡的概念，这个城市如今只是我事业地图上一小块待征服的空白。当时，我是那么想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中途遭遇挫折时又一度想回来……不过今天，我还是很不适应这个地方，远比一个异乡更不适应。家乡是你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你无法和她一起生长，就永远的失去了她。

    喝醉的男人们面红耳赤的争论起政治来，用的都是教育对方的语气，女人们则有一句没一句的讨论着对付老公孩子和小三的问题，争夺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我看着这些我亲爱的人，我曾经生活的一部分，感到心酸。不仅是窘迫的生存环境，他们还活在那些无用的道理里。要是那些道理有用，你就去做就好了啊！还有陈词滥调的道德批判，什么好人坏人的，这个世上只有强者和弱者！

    除了她，只有她，和别人不一样。岁月会把所有的女人变丑，却增添了她的魅力。我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还喜欢她。她还喜欢我吗，应该不了吧？我回避着她的眼神，她也回避着我的，偶然视线在空中撞机，刺痛了我的双眼，只有把头埋在杯盏里，饮下这杯苦酒，装作毫不在意。

    “你没变”，她主动对我笑了笑，“只是变圆了点”。我诚惶诚恐的赶紧冲她敬酒，酒却不小心洒到了她的毛衣上。“没关系，没关系”，她挡住了我企图帮她清理的手，自己低头用纸巾仔细擦着她那件廉价毛衣，我很不好意思的坐下。花了那么多心思，包括整容，我以为自己已足够强悍。没想到，她一眼就能瓦解我所有的虚伪，让我瞬间变回一个小男生。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给大伙儿讲了很多粗俗的笑话，我故意显得很坏，急切的想让她知道，我变了，这个我已经不是我了。

    她默默地玩着烤肉的竹签，竹签把聚乙烯饭盒扎出一个个小孔，那双手变得那么的粗糙，她一定是吃了不少苦。我不想看她活在这种糟糕的现实里，我很想用钱解决她的问题，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需要，而是我的需要，我的钱太脏了……我多么想说，跟我走吧，我想带你去冒险。如今，世界各地我都去过了，而我却丧失了想像力。我想象着她晚上还会回到她那带着肉腥味的丈夫怀里，慢慢的，我就喝吐了……

    隔天，从宾馆里醒来，卫生间的水哗哗在响，旁边还有一条丁字裤……还好，不会是她的。我把小姐赶出门去，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我望着镜子里的圆脸，洗把脸，走向战场。

    生意再次成功，毫无惊喜。千亩大盘，未来方舟，即将改变我家乡的容颜。我知道会有不少人抱怨，尤其是那些Loser，但这个世界需要改变，不是吗？

    庆功宴晚上才开始，下午没事，我准备去一期开发的温泉放松一下。

    这是一个绿树掩映的森林温泉，错落有致的洒落着几十个泉池。我走到森林的最深处，给我准备好的私人小池，将我肥胖的身体搁进泉水里，爽，我像胖大海一样泡开了。

    迷迷糊糊不知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将晚，一缕晚霞照到我的手上，红彤彤的，真美，还有些许温暖。我仿佛感到了上天对我的恩宠，等等，晚霞从我手上移开了。我不甘心的走出小池，往森林深处走了一小段，只为这荣光继续在我身上停留会儿。

    我知道，我不是夸父，这晚霞肯定是挽留不住的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望着枝桠里透出来的天空，想欣赏一下傍晚到黑夜的渐变。我以为是渐变，没想到它只有三个档位，蓝色变深蓝、深蓝变紫红、啪，突然一下黑暗就降临了。

    树顶上惊起一堆飞鸟，呱呱乱叫着穿林而去，仿佛从我头发里面飞出去似的。我的眼眶闪烁了几下，还没完全适应黑暗。这时蝉鸣开始群起鼓噪，贯穿了我的耳膜，我转动着头，都分不清声源何处。莫名的，我还听到了海的声音，舌头两侧也尝到了一丝咸味。我同时感到了三个自己，一个踏实的在飞机上睡觉，一个忐忑的在同学聚会喝酒，还有一个自己正在当下，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成了无数颗粒涌动的大河，我就像是要被河水吹散的透明蒲公英，如果再不守住我的边界，就会丧失自我。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我惊得汗毛立起，转过头，却发现只有无边黑夜。

    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西南的森林，都有股子鬼气，我还光着身子呢，我得赶紧回去！然而，明明没有几步路，回头却没有找到温泉。我有些慌了，黑夜里的黑树皮，浮雕般的一个个凸显出来，像是一座活的庙宇将我环绕，无数的面孔直视着我，问着我一堆问题，但是他们人太多了，我一句都听不清。

    这时又有一个松果打在我的头上，我的无名火冒了起来。“谁啊！有种的出来！”我冲着森林大吼。一串笑声在深处划过，之后便没有回应。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顿时下了个决定，撒腿就跑，没皮没脸的跑。一边跑，一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的追着我，我更加不敢回头。可是，我绊到了地上的藤条，一跤摔了下去。

    妈的，没想到栽到这里！还是免不了一死啊……我倒在地上，听到踩着树叶的脚步声在向我靠近。

  “我已经看见你了！”一双手伸到眼前，示意要拉我起来。我感到意外，然而当我抬头看到这双手的主人时，差点没吓晕过去……居然是小植！

    小植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候我们常在这条河边玩，游泳捉鱼砸鸭子，后来……很奇怪，我上初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以为这家伙已经失踪了！

    “终于找到你了！”他看到我吓懵了的脸，“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小……植？”我慌忙爬起来，并没有去牵他的手。

    小植满意的笑了起来。好诡异，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变了！” 他盯着我，“但我还认得出你。”

    “是么？”我无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圆脸，尴尬的说到：“你在干嘛呢？”

    “我在找你呀！”

    “找我？”

    天哪！这句话漩涡般的把我拉进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小植在这片森林里玩躲猫猫，小植负责找我，我当时恶作剧，为了他永远找不到，就悄悄的离开了森林。得意的我很快便忘了此事，我以为他找不到肯定就走了。后来再没见过到他，我就以为是他转学了，不知道这概念怎么产生的，还有点生气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居然还在森林里找着我，他居然一直相信，相信我会信守承诺。

    “你躲得太好了！”他眨巴着眼望着我。

    我变得结巴起来，害怕他看穿了我，生气会把我杀掉。我撒了个谎，说我找到一个好地方可以躲。

    “什么地方？整片森林我都找过了哎，就是没找到你！”

    “改天再带你看。”

    “好吧，那先带你看看我的地方吧，你饿了吧？”

    我点了点头。

    一路上，小植兴奋的给我介绍，说这些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猎人，给我将他怎么生活的，带我参观他做的树屋，给我穿上了他做的树叶衣服……

    “这是我打来的竹鼠，一起吃吧！”            

    我从没吃过这玩意，觉得有点恶心，但是不吃又怕小植多心，于是硬着头皮拿过一根鼠腿啃着，没想到还挺好吃！在篝火的映照下，我发现小植的容颜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岁月似乎放过了他。我默默的啃着竹鼠，不知道跟他聊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心里快速地盘算着怎么逃离这个怪物，但这夜晚的森林我是否能走出去，实在是没有信心……

    “这次就算我输吧，我找你找得太久了！”

    小植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洋画，上面还画着老的变形金刚，我假装很惊喜的收下，还留心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

    “我们再玩一次躲猫猫吧，这次我肯定不会输给你的。”小植提议。

    “不行，我还有事……”这句话最终被我咽下去了，“行……”我说。

    小植用树叶蒙上我的眼睛，我感到这双手是那么的熟悉，还像当年一样柔滑。

    “等我把你带到那棵树前，不许偷看哦！”

    他会把我推到坑里吗？会像我当年一样偷偷逃跑吗？或者，我疯狂的在森林里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了小植的坟？……这都是我瞬间从脑子里蹦出来的画面。

    可是小植还在，那么真实的一直都在。

    我特害怕，我害怕我一睁开眼睛小植就不见了，我感受着这手最后的温度。 

                                             田博-[小植系列]-2013-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