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课》里的身体密码——秦巴子长篇小说《身体课》阅读札记
(2014-01-27 10: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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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课》里的身体密码——秦巴子长篇小说《身体课》阅读札记
杨素秋
有这么一个家:丈夫事业有成,妻子美丽贤惠,女儿独立聪敏。他们珍视在一起的周末和晚餐,偶尔有些口角,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暴力。和世间大部分家庭相比,日子算是过的不错。
可是他们孤单焦灼,谁有了痛苦都是自己嚼烂了自己咽,没人能帮着分担。
妻子康美丽一个人捂着大秘密,心慌烦躁,辗转难眠。她实在被内心冲撞逼的无路可逃,只有离家出走。小说从她的心理震荡开始,到更可怕的震荡收束。读者如影随形地体会着她的纠结,反倒是她的家人始终不知道她怎么了。
她的丈夫林解放是最不明白的一个。夫妻之间每一次摩擦都被他搞错。从前妻子有一次歇斯底里,其实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外遇,他咬定自己不可能被发现。这一次妻子被青春期的情感搅动的不可安睡,他又错以为是妻子发现了自己的外遇。他也经常琢磨,琢磨来琢磨去,最先排除那个接近真相的答案。有时他偶然倾斜到正确方位,都快挨着了,我们又眼看着他擦肩而过,遗憾地飘走。他没有读懂妻子的能力,真替他着急。
“沟通”和“理解”,这简直是太困难的事。
林解放的两个情人,一个头脑简单只能娱乐不能神交。另一个聪慧,发现了林解放的焦虑,却也不清楚问题所在。
年轻时的冯六六把女友的迟疑完全归因于情感羞赧,中年的他把情人的藕断丝连想象的过于充满爱意。他并不知道当年的女友只是对离开队伍感到政治不正确,如今的林茵只将感情视为落日余晖。他因为过度放大自己导致了看不清女人。他很想把林茵弄明白,特意租住一间房子用望远镜窥视林茵,却并没有什么长进。
“在这个圆环式的观看关系中,正是眼睛确立了每个人的不同位置……他们所能理解和解释的,与他们看到的东西之间,却有着很大的差异。”叙述者提醒读者注意:每个人都生活在他人的窥视和误解当中。
这是一本焦虑的书。男人无法弄懂女人,女人无法弄懂男人。女儿猜不透母亲,母亲也猜不透女儿,没有谁了解谁。他们想彼此了解,但往往只是误解。叙述者几乎不相信人与人之间能有敞亮的沟通。
康美丽登上山顶往下看,人小的就像玩具。“谁又能认得谁呢?”她撕碎了自己写给丈夫的信,最终放弃了沟通。她像是作者的分身,一下子灵魂抽到一个高处,看众生,蚂蚁一般。沟通是无用的。
我特别喜欢一个细节:知青时代,林解放的手触到了康美丽的胸部,她本能地挣脱了,胸前印着带面粉的手印,她低头去拨拉,越拨拉越显眼。林解放聪明,掬起一大捧面粉向她的正面扬过去。她变成了面人儿,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这场景就像伍迪·艾伦电影《安妮·霍尔》里的“抓龙虾”,一点儿都不过分煽情,那种情韵和欲望恰到好处。真美啊。
要是我,我就想,嘿,人生有这么欢乐的时刻!再不堪,毕竟还欢乐过。
叙述者却要提醒我说:嘿,清醒点,人生,也就那么一点点欢乐。
他从没有讲述过一段持续美好的感情。
林茵和冯六六曾经绚烂奔放,后来演变为落日余晖。
陈青对林茵仰慕臣服,不久也移情别恋。
知识分子刘苗苗为林解放带来欣喜,她有趣的话语,林解放喜欢听,读者喜欢看,作者也不吝惜文字的展示。这种精神的和谐里不久就有磕绊生长出来。刘苗苗迷上性游戏之后,林解放感到一种寒凉和悲哀,他失去了掌控权,心有不甘,进行反抗。
和谐稍纵即逝。哪有完美的爱情啊?哪有长久的爱情啊?
婚姻把两个人系在一起,用漫长的稳定对阵短暂的欢乐:厌倦、烦躁、出走、无法沟通、无奈妥协、蒙蔽自身……问题层出不穷。借助林茵对一个无性婚姻女人的采访,叙述者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对于婚姻伦理的讨论:什么是合乎道德的性?婚内的性就一定合乎道德吗?婚外的性就一定不伦?婚姻的残酷一面作者被人们充分地估计到了吗?
他几乎是婚姻问题专家,理论充足,例证丰富。他轻车熟路地将婚姻分类讨论,又信手拈来魏尔伦、哈谢克、托尔斯泰从婚姻中出走的故事。他理解冯六六需要婚外的书房喘口气,也期望康美丽离开家取得精神自由。
《身体课》,首先是叙述者为读者上课。有不少“科普课”,比如眼球每秒钟要登记三点六万个视觉信号,鼻子的嗅觉如何形成,手的大小、长短、位置、高低、起伏、变化、形状、色泽等等量化标准……问题是,视觉理论再完备再细化,也无法解释康美丽看到陶纯的一刹那,身体为什么会有那么剧烈的反应。还有,同一个丑丑的鼻子,林茵爱他的时候不觉得丑,恨的时候为什么出奇厌恶?那一刻究竟是哪一个视觉信号出现了异常?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
秦巴子曾在一个短篇《周末的哭泣事件》里写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大哭了一场。男人觉得这是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事件,他的情人却认为这很无聊。男人坐到桌前,从《辞海》里找到“哭”的两条解释,都与他的哭泣无关。
字典里刻板的定义无法囊括人类丰富的情感,关于眼球、鼻子、嘴巴的大量科学数据也提炼不出爱情的公式定理。科学的理性正好衬出情感的非理性。
叙述者给读者上课,人物给自己上课,解读自己身体和心灵的深层需求。确凿的理论背后是“不可知”的焦虑——我已经读过了千百本有关爱情的书,但我读不懂你。
书里要挑一个眼明心亮的人,那肯定是康美丽。她眼睛、鼻子、耳朵都灵敏:凭借嗅觉早都知道丈夫和其他女人的来往;能分辨每个人的脚步声,甚至通过汽车停车时的声音变化推断出丈夫当天的活动。她看别人看的这么清楚,却把自己的内心挡的严严实实,不敢掀开看。在梦里她不断裹住自己身体,害怕男人渴望的目光。这个梦就是活生生的她——一个生活了五十余年不敢把自己打开的女人。这种压抑压的读者心疼。她害怕那个笑容带出的悸动,男友嘴角相似的笑意也让她慌乱。她就是不敢冲动,露一点点头,就使劲把她压下去,生怕不合道德规范。
雕塑是触发她的契机,她从书架上抽出《安娜·卡列尼娜》来读,读那个俄国女子在情感和道德之间的挣扎。她在梦境中放开自己的身体,从而在真实的生活中做出决断。刚开始我接受不了,陶纯怎么能是她的公公呢?这样的情节未免太煎熬人了。后来我替她庆幸,多亏陶纯是她的公公啊。多亏有这么大的震荡,她才把自己的内心劈开,好好地看,她才能决绝地出门。这对她是一种拯救。
在“身体课”里,“性”被单独拎出来成为重要一课。开篇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夫妻间的性生活停止了。”之前他们也只是蜻蜓点水,有点程式化。多年前,康美丽初潮惊恐,战战兢兢地研究《赤脚医生手册》,仓促地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几十年后,她的女儿林茵读书看碟研究身体,在性爱中听情人读诗,花样翻新地抵达欢乐。相比之下,康美丽知青生活中的性爱何止是慌乱粗疏,简直可以说是简陋惨淡。在林茵那里,性与爱未必要完全统一,她要活出性的真实,而不是活在观念之中。比起母亲,她对性和身体的认知深入多了。
然而“身体课”没那么容易,没有谁能轻松了解自己。母亲把自己蒙蔽曲解了几十年,跌跌撞撞,撕裂般痛苦,终于寻找到出口。女儿比母亲要顺畅些,却也不是一望到底。她反复辨认自己对两个男人的感情,经历周折和彷徨,慢慢摸索出自己的选择。母女二人最终的决定遵从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而不是遵从外界律令或者逻辑推导。
我们如释重负。
这旅途如此艰难,秦巴子保持着稳定的理性,静静陪伴着他笔下的人物。他尽量跟随角色的思绪进入倒叙插叙,而不是自己主动切入。在人物调度和作者调度之间,他往往让权给前者。他不急于摆布人物,他能点着一支烟,慢慢在一旁等待他们从回忆里走出来。
有时候他刻意撤出,提醒读者注意作者对人物无法操控:“当然这只是作者我的视角,我的观看,我的想法,或许,康美丽当时并不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是林解放、读者(经作者的诱导)和作者本人以各自不同的观看角度看出来的罢了。”
他还会故意展示创作者的痕迹,“关于鼻子这一章……完全是因为听了小说家黄建国的强烈建议。”他袒露自己也无法了解笔下的人物:多年前那个夏天,康美丽身体里是否有被吻的渴望?“我们已经不得而知。”
我们能意识到他在控制,他不想一下子扑到人物世界里去。作品本身就像个雕塑,他盘算好了头、脚、鼻子、眼睛,开始开凿,一点点地显露出预想的模样。他谨慎,也自律。他不会说:“我还没表达够!”而是:“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多了?我说的够准确吗?”他不过分用力地牵拉人物,也不放手让人物跑得太快而导致自己失控。他和人物并排走。
有时候他却突然发力,喷涌出浓郁的情绪。
他用非常多的笔墨谈论政治问题:比如“滑稽”的分类与全民诗歌运动,政治激情激发的身体兴奋,政治正确与爱情正确问题,“文革”中嘴巴如何疯狂,耳朵如何受虐……
论及艺术创作中审美与欲望的关系时,他发出过一段稍显深奥的讨论。
涉及婚姻伦理时,他挺身而出为人物辩护。在此之前,他的很多小说都与婚姻问题相关。《给你的婚姻买一份保险》不远不近地讽刺着婚姻的不稳定性。《出轨》中戴小玉无性婚姻,有一个固定的情人。《底层故事》里妻子做性服务赚钱为丈夫看病。在那些小说里,他尽量体贴笔下的人,大多只是呈现,不太评判。而在《身体课》里他亮出了自己的立场:林茵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看似是她自己在说“只要有爱存在,那就是最道德的性关系”,作者对林茵的赞赏——“健康与开放”——却明确无误地显示出对她的支持。又有,林解放对老夫老妻的性生活感到无奈,有了情人以后更要努力对抗自己的纠结。叙述者专门插入一句话“当然,这说明林解放还没有心似铁石般地无耻。”这旁白有点过分响亮,一联想到作者本人的中年男性身份,读到此不禁一笑。
也许“文革政治”、 “艺术创作”、 “婚姻伦理”这几类问题与作家本人的精神世界紧紧纠缠血肉相连,他不吐不快。他有些迫切和稍稍的焦急,强调自己特别想强调的东西。这时候,棱角凸了出来,和其他部分衔接的不够柔和,也和其他部分映照出的那个理性内敛的叙述者身份出现了些许背离。我不知道这是他没能完美地控制自己还是他有意不想过度控制自己。
我喜欢那些旁逸斜出的东西,那些并没有明白地指向主题,但却充满了味道的东西。比如,他曾经散漫地去写,在一个保守的城市里,食物上保存的草根特性。
我更喜欢的是秦巴子身上的一种混合。一方面,他剖开现实时冷静而不留情面,不肯把角落里那些或肮脏或尴尬的东西藏着掖着。另一面,他理想的燃烧又特别热情澎湃,简直让人眩目。
书里的人们很难懂得他人,我能接受这个。不管怎样,他们毕竟还在努力,他们毕竟还在乎身边的人,想知道他们怎么了。
可是有那么一天,康美丽茫然坐在自己书房里,心里乱极了。此刻,她的丈夫和外遇情人开车在山间亲吻,女儿林茵也自顾自扎进了自己房间。作者明白无误地解说:“丈夫林解放和女儿林茵都把康美丽的异常暂时忘掉了。”醒醒吧,没谁会持续关心别人,就连平日融洽的家人也是。人们互相遗忘和冷落,人群其实是冷的。
丈夫的刷牙声让妻子听了浑身鸡皮疙瘩,妻子深夜的叹息声让丈夫对“尽义务”这件事充满畏惧。每个人自己听来妥妥帖帖的声音,居然让他人那么厌烦,自己还毫不知情。这让我害怕。“本质上,人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无法告诉另一个人‘为什么’,即便是夫妻也不能,甚至可以说,夫妻之间,尤其不能。”我读怔了。这就如同契诃夫所说“如果你害怕孤独,就不要结婚。”秦巴子也是那么决绝,一点儿余地都不给人留啊。
但我们不应忘记书里明亮的部分:康美丽母女二人有着极大的韧劲和不愿与庸俗生活为伍的念头。她们越活越明白,这才是作者寄寓的希望所在。母女二人的最终选择都与艺术相关——前者是雕塑家,后者是诗人——我相信这不是偶然,作者已然把艺术视作拯救人的根本力量。
在平庸的生活之上,我们还有精神的自由,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些诗意的东西——一个笑容引发的一生快感,一尊塑像激发的精神震荡。
我们来看看主角们的名字吧。那个以世俗标准衡量最为志得意满的男人林解放——“解放”,和政治密切相关——起初拥有权力金钱女人,临近结尾,最丰盛的人最冷落。而陶纯,康美丽,名字设置已毫无遮掩地表现出对他们俩的纯粹赞美。
作者才是画家雕塑家呢,他把康美丽的笑容高高地悬起来,从这个角度描绘一次,从那个角度描绘一次,在不同的光线下都是那么迷人。康美丽对这笑容又爱又怕,她不敢看那纯洁地跳动着一丝丝朦胧的欲望的微微翕张的样子,又想去模仿自己那个微妙的时刻,可她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出来。
她这几十年都没有过那样的笑容,真是枉费了人生。这笑容是人生中最炫目的刹那,精神和肉体同时燃烧。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如此奇异的体验。作者怜惜她,使足劲儿帮她回到人生中最美妙的那个契点。就像他在《画家生活中的奇妙瞬间》帮一个画家进入自己的绘画空间,也就像他在《纯洁》里帮少妇素云和丈夫离婚。秦巴子作为诗人的纤细敏感和唯美理想,显得非常的干净。他特理解他的人物:人应该摆脱庸碌生活,寻找精神的安心之地。所以他要在后边推着康美丽,要她为了一个笑容而放弃锦衣玉食。
《身体课》的结尾有点浪漫超常,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门口,他嘴角的笑意几乎令康美丽晕眩地失态,也几乎让读者晕眩了。
这种摆脱庸碌生活的力量如此单薄又如此激烈,像冰,像易碎的瓷器。太美好也太脆弱了,得好好护着啊,可不敢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