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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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未央豆干香杂谈 |
分类: 旧日情怀 |
旧时乡下多清贫,居家亦无多吃食,白米红肉少见,我却并不如何惦记,惟面条豆腐最喜,偶可一享,平日里土豆白菜相伴,竟也有滋有味地活成了人样儿。如今念起,别一番亲切而温暖。
前日读到一篇做面吃面的文字,因记起孔夫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话,勾起些兴味,遂回以“女人喜欢吃面,难得。还自己动手,好养!”至今身边熟识的,喜欢吃面和喜欢豆腐的,依旧男人居多。个中缘由,不得而知。
早上睁了眼,妻问我想了什么美事儿,睡着时竟笑着的。这番境况确有些破天荒了,少时有过的吧,若不是梦魇已是知足,旧时翩然欲飞和瞬间高空坠下的一幕,已早早压进了记忆箱底,久不翻动,尘封的静默。回想了下,梦是有的,分明旧时豆干的清香。
不大真切了,无论梦还是旧时,竟有了些许的恍惚。确是晒过豆干的,按照母亲的指令,将买回的大豆腐切成手指薄厚一寸见方,依次盖帘儿上摊开,将些研细的盐面儿均匀撒在上面(彼时还吃不到精盐),翻过来再撒了另一面,置于通风见光处半天,渐成淡黄。翻了再晾上半天,待表面干干爽爽、整整洁洁了,便是盐已浸在其中,攒成一堆置于阴凉处,一个星期内可随食随取(那时亦不曾有冰箱)。
豆干咸适清香,如了冰棍儿的成瘾,常常吃了一块又想第二块,因着不能时时遂愿,那时的瘾,多时便成了忍。晾豆干的起因,源于辍了学的大哥跟着成人去山上刨穴,几天回不得一次家,母亲担心他饿着,遂晾了这些豆干给他带上,我得以尝到豆干的滋味,亦算得沾了大哥的光了。
至于大哥辍了学上山刨穴,虽是母亲久病在床,也并非到了家里供不起书的境地,一则以性情,一则以时艰,牵扯到一些旧人旧事,多时便是欲言又止着了。犹记母亲之于父亲曾经有过的悄声埋怨:“当牛做马一样地帮人家,竟连个孩子也容不下!”言下里不无委曲。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吧,一定是。当初的情形只字不曾细问,怕勾起些往事不堪收拾,只约略听来些环节,倒像是别人家的故事。哥哥不喜欢读书由来已久,其实我又何尝喜欢过上学!自小就爱摆弄些蛐蛐蝈蝈青蛙和些小鸟小猫小狗小羊兔子鸽子之类的哥哥,现在想来也并非完全出于玩儿心,凡所喜欢,只要与学习、工作无关了的,差不多便是那时的游手好闲而不务正业,远不如当下的宽谅。
父母老师学生眼里,自是彻头彻尾的不肖,不惹人待见也还罢了,居然还敢公然挑衅老师的体罚,又该是何等的大逆不道。于是师生一心,同仇敌忾,四下里围堵了来,群而攻之。偏是哥哥的倔强而气盛,非但不肯就范,反手无轻重地伤了人。早去了臭老九的时代,才刚刚开始扬眉吐气了的老师哪容得小子如此猖狂,管你同事旧交的孩子,武的不成改练文的,一纸请辞上去:这个学生不开除,我这班主任就不当了。
有学可上而不喜欢学习是一回事,连校门也不让进了却是另一回事,头一次见哥哥耷拉了脑袋。不让学生上学了,无论旧时还是现在,都算不得小事。而那理由似乎也只有一个“不听话”,再有便是因着围攻而产生的破坏公物的罪名!多年以后我在想,我那只比我多了份儿杀鸡胆量的哥哥,大不了便是忤逆了谁的面子和自尊,竟要为此辍了学,若不是源于父亲的迁怒,也终脱不了泄私愤的嫌疑。
同在一校当老师的父亲,虽觉得颜面无光,却收了从前的打骂,只一个人闷了头,一言不发。许多时候,跳出来看自己的境况,自有一份天地胸怀,置身其中时,却难得洒脱。那时起我似是懂得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是打狗看主人。若不是后来亲身经历,也许永远体会不到哥哥境遇的百口莫辩。
初一夏季午后劳动,与同桌先后翻窗而出,眼看他故意用力关了窗子,玻璃为之破碎,回头以手指我,闻声而至的同学亦将目光一一聚拢了来。我手持一杆锄头,不明就里,四顾而茫然。不消多时便被叫到老师面前,隔了张桌子,父亲亦刚刚坐定,而同是老师的,还有那打了玻璃的同桌的父亲,正面带微笑,隔了父亲,张眼望来。
女班任一脸的严肃,全不像是其他同学的对待,任我怎样辩解,似都成了谎言!眼见我死不承认故意破坏,也不勉强,话里带话地放我出来,心下定是抱了“反正有人替你包赔”的念想。我记得,她们家盖房子的许多木材,都是从我家的柴垛上搬走的。运送时,轧暴了我家的手推车,砸伤了父亲的脚。
那是父亲哥哥和我一起,走二十几里山路,一车一车从山上拉回来的,很有些可惜着了!
转过年,母亲走了。又转过年,哥哥改了户口,当兵也走了。
只是再没晾过、吃过旧时的咸豆干了。惟感冒的一次,奶奶从前院过来,亲手为我擀了热汤面荷包蛋,边看着我汤汤水水一并吞下,边嘴上叨咕着:“顺溜顺溜,病就好了。”至今面香四溢!
有时会想,若母亲活着,高中住校时,定也会给我晾上带上许多的咸豆干,甚至还有糖饼、辣椒酱、咸鸭蛋……也不用我眼巴巴看着别的同学边吃边叨咕着边一样样显摆着的眼气!这样看,当初辍了学的哥哥,真是幸运!
长夏未央,转眼又是八月。早上给当过兵的哥哥打了电话,却一句当兵的话没提。说到妹妹家因孩子录到北航亲友相聚的事,巴不得插了翅便要从临安飞了来,因着担心梦里真切,顺嘴提了咸豆干,那厢确是记忆犹新!怕他耽搁了手里的活计,随便扯了几句天气炎热,少喝酒,注意安全的话,便匆匆撂了。
昔陶潜《杂诗》说:“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很是怀念、羡慕那些骨肉相亲的日子和家庭,既遇到了,还能一生相陪相伴,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待立了秋,得了空,定要晾一帘咸豆干。只如今,多已名符其实的水豆腐了,不知还晾得出旧时滋味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