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一窗灰白。屋顶残雪斑驳，路边浅深不一，阳光滚过的痕迹。

仿佛久病初愈，眼里天地一下消瘦了许多，清爽了许多，大把的春光自心底涌起，眼儿明媚，脚步轻快，重生般欣喜。

隔了八百多年，萍乡道中乍晴，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于是有了范成大的《眼儿媚》：“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觳纹愁。溶溶曳曳，东风无力，欲避还休。”

山远，水远，春花亦远，却遮挡不住，满心满意春机无限，总是羡煞人眼！

有闲发呆有书可翻的日子，无意翻检故纸寻句摘章，除去懒散，一定还有些春天的缘故。坊间流传“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好书囊待来年。”

看看才是一年之计的，盼来了又如之何。

前夜小聚，三四两白酒，如饮毒鸩，差不多便是年来的感受，还有什么是共同欢娱的可期可盼？只说是随顺的好，果非池中之物，个自甘苦无奈，如人饮水，冷暖在心。能将身与思于周遭抽离开来，站在高处看红尘里的自己，亦算得上天的厚赠。逝者如斯！多少个日日夜夜就是这样流走的无声无息。有时候，真的需要这另一眼里的勘破，才看得真这世间里的花开阔绰。

花开阔绰，于北方便是一地洁白满树梨花的奢侈。饶是整整一个冬季雪花飞舞的大大小小，也并不如这一场写意的酣畅淋漓，生是让人记起“花开当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心念，赶在春深前，把些该做的事，做完。

类此境况，还有李煜的“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牛峤的“甘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白诗的“顾我镜中悲白发，尽君花下醉青春。”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这般甘作、拼却的决绝，不觉念起武警警官郑益龙的舍生忘死，慨慨慷慷磊磊落落之余，总透出些悲壮的不舍，那一切，原是可以不发生的啊！

《老子》有一段颇多争议的话：“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曾有过这样的场景，一美军士兵偷了另一士兵的东西吃，两个同时接受处罚，原因是另一个保管不善，给偷吃的士兵提供了诱惑。想来他们并不熟悉老子，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教育士兵，做好自己该做的，既是利己，亦是利人。

不知郑益龙救下的那人如今要做何感想，若非自己的无端之行惹来的祸根，原本是好端端的家庭……那亦是人家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当他伸出援手送来希望的一刻，你却将黑暗、悲伤、苦痛永远地转嫁给了人家，只是因为自己不够自尊自爱自珍自重的一个不小心的涉险行径，情何以堪？！心何以安？！

想想《横站生涯五十年》里那个生怕因着自己的怠惰而影响了别人看待国画的眼光而将用过的脸盆擦了又擦直至发现并非“脏饰”的吴冠中先生，想想念着木心“我爱好诗人，所以对坏诗人特别恨。”不让别人因为读了自己所写的诗而痛恨起诗来而将自己的诗叫成分行文字的槿，想想不愿牵连同伴而独自走向森林最深处的老象……我们是不是应该为着不去殃及别人的幸福而尽好自己的一份责任呢？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余殃。”

不想诅咒，并非指责，惟眼睁睁看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日夜重演，未免悲悯盈怀。

人皆有善恶两面，选择权在自己手上，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确是由己不由人。无需怎样多的付出，我们只消多一分将心比心，多一寸感同身受，多一点前思后想，多一丝尊重敬畏，少一些以身犯险，少一点疏忽大意，少一分投机取巧，少一寸幸灾乐祸，大致便是做得了自己：可以不要父母操心，不要家人担忧，不要子孙蒙羞，不要招人管制、招人讨厌、招人怨恨，也不要给人诱惑、断人希望、坏人好事，本分、温良、安宁、从容，同了四季轮回的生生不息，便好。

很是向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样的日子，不愿看到那些舍我其谁甘作拼却决绝里的义无反顾又无可奈何。透过那些英雄的光芒，我分明看到了人性深处伟大里的卑微，看到了人类加诸自己头上的悲哀。兄弟反目，手足相残，无知无觉，麻木不仁，……尚有几人念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内省？

一个不需要产生英雄楷模的社会，方算得真正的和谐。舍弃了所谓的轰轰烈烈，将自己卑微成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抬眼看，则无处不是方向，无处不是希望。

“平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文字合该是流动的，有画面的，于满目苍凉里，亦读得出春意盎然，便是于一方水土一方人格外滋养的恩深意重。

“春来未负樽前笑，雨后犹余叶底花。”一眼艳羡里读到的一句，原来是文徵明感于雨后牡丹狼籍存叶底一花而赋：“推脱尘缘意绪佳，冲泥先到故人家。春来未负樽前笑，雨后犹余叶底花。矮纸凝霜供小草，浅瓯吹雪试新茶。凭君莫话蹉跎事，绿树黄鹂有岁华。”

惊蛰日，正是岁华至，恰逢3月5日，重提雷锋旧事。希望醒来的，不只是泥土里越冬的生灵，还有我们自己沉睡已久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