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杜甫《冬至》

新月一弯，总是悦眼悦心，那是小别再见时的欢欣。苍茫的不只暮色，也有晨曦。阳光似是迟了，坐在窗前两度看残月破晓，以半明半暗开始新的一天，不喜不悲。遇见了便是恰好，感谢摆在床前的这扇窗，总是将寒冷滤尽，温和遍洒，容我将心情打理成自己喜欢模样。

躺在铺上看半空繁星，是旧时躲进下屋搭起的木板上，抬头望向屋顶几处漏缝的意外所得，如今都成了梦想。那年听成都的同学说起自己一处可以夜观星月的居室时的满怀知足，早已心生羡慕。既不能“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择一简捷居处，于屋顶开窗，将星月天光尽收眼底，夏看朝晴暮雨云卷天舒，冬养一室花红叶绿春意浓浓。期间温茶煮酒，往来书香，淘淘然岂非江南？

梦想，便是常常为现实所轻忽阻绝了的美好。千淘万洗，剥丝抽茧，依旧丝丝浸透，沉淀于心底的，若还算不成美好，也已修成正觉。

其实怎样看，哪里看，看什么都还只是形式。眼里有的亦都是心中有的，看过来看过去，依旧还是自己：内心怎样，这个世界便是怎样！

那日定是清和景明，似是约了好山好水共同见证的。东坡问佛印：“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乃何物？”答曰：“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东坡一笑：“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佛印遂辩曰：“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后人以此笑东坡，若就分别心来说，愚以为反是佛印稍逊，与“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算是扯了平手。

当年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于教外别传一宗，本是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后世参禅打话头皆以心印，玄奘法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是。东坡以牛屎诱得佛印出言辩解，便同了自己因屁过江一般，都是着了相，耽于言词字义，当下已偏离自性本心。若如如不起分别之心，如来金身，牛屎一堆，也便没了贵贱高低，亦不用纷然辩解了。

见此良人，相映成趣，辨的也只是话头。对于世人，纷纷然熙熙攘攘，早已失了初心，欲辨已无暇，更无能。对先贤报以欣羡眼光，算是宽恕了自己，亦宽恕了世人。那些前世修来的福分，并非吾辈蒙昧之心可以妄加揣度。能望其项背景而从之，已属精进。

每至新年，总会收到些送出些真诚祝福。那是载了满满心意的美好，明知当不得真，总还是希望着心想事成。人性最是趋吉避凶，源于生之艰辛，差不多每个人都盼望着一顺百顺。其实并无捷径可走，同了生老病死四季轮回般井然有序，定要一一承受了，倘还一息尚存，便算是渡尽劫波，苦尽甘来了。

随顺久了，于岁末繁杂间再生枝节，便成烦恼。辗转往复，几生嗔恨，忽地记起“三季人”来，反观自省，怨气渐消！于烦恼当前时，最能洞见自家短处，若视枝节为醍醐，则烦恼即是加持。孟子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之论，虽儒释有别，却也多少读懂了宗萨仁波切视顺境为德行不足的心念。

如此观之，一切烦恼，无非增益。不仅不该怨忿，反要生欢喜心，感激心。烦恼生处，般若等身。人总是要在经历些新事物时，心智才能得到锻炼和成长。

今日冬至，数九寒冬自此开始。农谚说：“三九四九，打骂不走”；“春打六九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旧时的冬天，差不多便是在数着这些个“九”时，便已悄悄开始了“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的！

说到农时，总是不自觉地牵起旧时生活，连同这几句久违的农谚，字字沟沟坎坎，句句炊烟袅袅，饱含了旧时声色。少时对于“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的企盼，便是生涩眼光里，自然之春天与人生之青春的全部畅想。隔了三十年，早已步履蹒跚，物是人非，再也走不回去了！

因了冬至和怀旧，今夜总还是有了冬的感觉，尽管这感觉里欠了份激情，毕竟是自己的。能真切感受着自然的人生，便是觉知的人生。还能牵起旧日时光将日子打成一片，则又鲜活生动得完整安心！那些老了旧了的诸多人和事，其实我一刻都不曾遗忘！请容我于这样一个或许寒冷却很温柔的夜里，一一把你们，好生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