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夜班接班就接到四张急诊通知单，九点以后又接到五张，那一夜，恨不得长出四条腿来。今天白班只留下一例急诊手术，太幸福了！

很多慢诊手术都没完，晶去给大家送患者，她一直送到七点半。我和健去做急诊手术。

那是个阑尾切除手术。患者男，27岁。我去病房接他的时候，他还坐在床边，可是，当我让他脱掉衣服躺在手术车上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

进了手术间，做留置针穿刺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皮肤的湿冷。血管很好，但液体滴速就是不快。应该没问题的。

麻醉、消毒、铺无菌单，调节灯光……手术进展顺利。

“嘿，液体太慢了，快来看看！”麻醉师喊我。我跑过去，把针柄旋转180度。

“角度不够好。”我说。果然，快了一点点。

我又跑去做别的事了，做手术登记、病人核对登记、护理记录、手术收费及记录，还要三次清点手术中所用一切物品。我太忙了。

“哦，老兄，她在用身体给你取暖呢！”

我听到麻醉师的惊叫。回过头去，我看见他的学生，那个不起眼的女生，正用双手捂着病人的前臂，并反复地揉搓着。输液快了许多呢。

第二例是骨创外科的手术。病人被推进来的时候，他的右膝部已血肉模糊了，他呻吟着。

麻醉之后首先清创，第一遍用刷子蘸肥皂水刷洗干净，第二遍用双氧水冲洗，第三遍用生理盐水冲洗，第四遍用碘伏消毒，第五遍用洗必泰浸泡。很干净了，不只是很干净了，经过了这些，任何劳动人民的手和脚都会变得细腻白嫩了。而通常，做这些的，都是些研究生以上资历的医生，也包括博士生。

我把灯光调到最佳，可以很清楚看见病人皮肤以下的组织了。他的股骨髁部已经横着竖着断成三部分。这个手术有难度。术者是个年轻的主任，在手术室，他似乎从没说过一句与手术无关的话。但拿起手术刀的时候，动作果断，迅速。该用什么板和钉接好破碎的骨头，他一目了然。

“怎么受伤的？”我问那个患者。还没等他回答，几个医生抢着说：“骑摩托车的时候，睡着了！”

“你喝酒了吗？”

“没有。”患者说。麻醉之后他的表情舒展了许多。

他一定是太累了，就像我的夜班，站着也能打盹。

骨科手术在凌晨两点结束。在这之前，我接到手外科医生的电话，电话是打到科里的，他说有一个手外伤的患者要做手术。他四天一个夜班，我八天一个，我和他碰班。以前，他总是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无论几点。他的手术，不外乎肌腱吻合、神经吻合、血管吻合、指骨复位固定，手术细致时间长。最长的手术是断指再植，做上一昼夜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他的电话对于我来说，就是午夜凶铃。

几乎每个夜班都有手外伤的手术，一个接一个，血淋淋的进来。一次他在11点左右打来电话，当时，我们夜班已经完成三例手术，刚刚躺下。

“听出我是谁了吧？”他说。

“来自地狱的声音，”我说，“听出来了，我爱人还说呢，这么晚了，谁还打电话来！”

电话那边是长久地沉默，然后，他轻轻说：“你在家里？对不起！”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从此以后他不再打我的手机联系手术了，我却后悔和他开这个玩笑。

一点的时候，手外科的病人进了手术室。那是个女性患者，43岁，眼睛很大，眼窝深陷，很瘦，神经兮兮的样子。

我让她脱掉上衣，一般情况下，女患者在这时会有些犹豫，用眼睛巡视周围。她动作却很快，一定是刚发生的事情让她忘了这一切。她的皮肉已经很松弛了。

我刚要给她遮住身体，她突然用另外一只手拉住我。

“我去了那里，他妈的小狐狸精，我堵住他们了！”

我一惊，抽出手去。

“你怎么受伤的？”我问。

“我带着我儿子去跟踪了，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们还去吃了烧烤，不让我进去不行！”

“你怎么受伤的？”我又问。

“我冲进去，她吓坏了，她求我，让我别打她，她真年轻啊，我没打她，我就是不走！”

“你怎么受伤的？”我再问。

“她说，大姐，我给你做饭吃吧。我男人骂我，我就是不走，我儿子吓跑了，我女儿来了，她扑上去打那个狐狸精，他爸打她，我去打他爸。”

“可是，你到底怎么受伤的？”我觉得她越说越远了。

她终于说：“我们被推出来，那狐狸精一关门，把我的手指压断了，我的手……”

我终于知道她的左手小指指尖为什么没了。

手术只能修整她的小指末节，然后做残端缝合。虽然是局麻，但她没有说一句疼，她的眼睛一直瞪得圆圆的，嘴里说着那女人很年轻或者他的男人如何不是人，她这么多年跟着他吃了多少苦之类的话。我没有多插话，因为我很累了，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不过，我似乎说过，你应该睡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生活得好一点，男人，随他去吧。

三点多的时候，我们送走了病人，整理好手术间，躺在床上。

没有电话，没有手术，没有梦。天亮的时候，睁开眼睛，我们居然不相信天亮了，可是，天就那样亮了。

这是近半年来，我们三个人最好的夜班。

交了班，洗澡的时候，健出了了一道测试题。

你走进森林，你最先看见的动物是什么，然后看见的动物是什么，你继续走，看见一座房子，房子里有一个瓶子，你认为瓶子里是一瓶水还是半瓶水……

在升腾的水雾中，我和晶抢着回答了。

健说，第一个动物代表你，第二个动物代表你的爱人，是谁凶猛呢？而那个瓶子里的水代表性……

很久，下夜班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