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已是四月中旬，樱花烂漫过后，天空仍然郁郁不朗。大雨小雨倒是下了不少，几阵雷声惊醒了我一个冬季的痛。我不是很理会天气的人，行思的随意让我过得自在。然而，我确实耐不住这连续一个多月的阴冷了，我是害怕这个的。家里人都知道，我的腿脚积了多年的风湿。

记得春节前回到昭通的时候，严寒让我的脚在拥挤的列车上冰冷疼痛。但一想到三姨娘和三姨父在站口等我，我便继续坚持着。终于进站了，车停了，下车了，出站了。我带着笨重的行李，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寻找他们的身影。喘息的白气和深沉的夜色令我难以辨出他们来。于是，我站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焦急地等待、搜寻。当散走大部分人后，我仍没有看到他们在哪，心开始慌了。突然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不由一颤。转身看，原来是三姨娘，旁边是姨父。他们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我心里不禁一酸。三姨父抢过行李直接向前走去，我和三姨娘则赶后。打了的，也要一个小时才能到他们家。师傅问去哪，三姨父声音混混沌沌。师傅勉强听懂了去环城东路。

开了门，我换上毛鞋。脱鞋时才发现，我的脚已经肿胀发紫。三姨娘看到了，便做出惊愕的表情，指着沙发赶紧叫我坐下。不一会儿，她把一盆热水端到我面前，用手势叫我泡脚，她去做吃的。把脚放进盆里，我感到无比暖意。看到她去厨房的背影，顿时，眼眶就湿润了。心里面想：姨娘，要是你能听见我说话该多好啊！

但她从小就听不见，也不能说话。三姨娘在市聋哑学校念书的时候，我还年幼。而今她的脸庞凭添了几分沧桑，曾经眼里透露的明亮神色不再，白发也多了几缕。或许在聋哑学校念书是她最轻松快乐的事情吧。小时候回外婆家，三姨娘就总把同学寄给她的信件给我看，在信纸上指点着，脸上洋溢着自豪。那时，她二十出头，却仍像个孩子，整天带着我玩。记得我去哪里，她都要跟着。也唯恐我在野地里走丢，或被谁家的狗咬了。有一天，外婆家门口的大丽花引来好几只蝴蝶。贪玩的我便去捉了一只，用手罩着，正巧被三姨娘看到。她生气地走向我，放飞了蝴蝶。她拉着我去水缸旁，打了水帮我搓手。之后，我不想理睬她，觉得太没趣。她用右手指向左手心，然后又指向眼睛，装出难受的表情……我看不懂手语，继续生着气。她没办法，笑了笑，拿来本子写下一句话：粉沾眼睛难痛。原来蝴蝶翅膀有很多有毒的细磷粉，沾到手上再去触眼睛就会出麻烦的。现在想来，姨娘对我的关爱真切，我又何苦去生她的气呢！

年龄越上，三姨娘就越爱喘咳。身在农村的她，没有条件去看医生，也怕万一没什么事岂不是要费好多钱。农民的钱来之不易，她懂得这些，不愿在外婆面前提起。而后咳出血来，这把一家子都吓到了。去医院检查，原来是心脏上部的血管有了小裂缝。医生说这是三姨娘累出来的病，建议叫她尽早来市里做手术，不然扩大就不好了。急坏了外婆外公，也急坏了母亲和几个兄妹。于是，大家一起凑钱给三姨娘作手术费。最终外婆在手术协议书上签了字，一周后手术进行，很成功。三姨娘手术后，我很想去昭通看看她，可来回的路费就是我家一周的菜钱。连母亲都没舍得去看望，只是寄希望于有工作的小姨娘和二姨娘，让她们带去问候。后来三姨娘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咳喘了。外婆也不再让三姨娘干农活，只是做些家务。三姨娘的勤快总是惹来众人的夸奖，即便是做和农活比起来不算事的家务。

她从聋哑学校毕业时，因为小姨娘找了校领导谈话，她才被留在学校里管后勤，一个月三百块。不然也没有地方可去，只有回农村。在学校的时候，她努力工作，生怕被学校赶出来。她是学校里最勤快的人。后来，她和快要毕业的三姨父恋爱了。三姨父因为幼时打针出了问题，说话混沌难语，但耳朵能使。也许是某个月亮正圆的晚上，三姨父写了一首浪漫的诗。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表达彼此的爱意，不知道无声的恋爱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对方的眼里是否装下了明媚的未来。但我知道，他们多年以来的感情之路，走得是多么令人欣慰，却也多了怜悯。三姨娘给我看过她和三姨父之间的手机短信，她说她很爱他，舍不得删掉。可收件箱满了，还是得删。于是她要看一遍，把很重要的短信记在笔记本里，然后再清空。有一年暑假她写了些话给我，说她要努力攒钱，以后结婚用。于是，我知道她离当新娘的日子不远了。除了做学校的杂务，她还接针线活，可她的十字绣就是比别人便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努力挣钱，节俭生活。那年她二十七岁。

后来，她结婚了，是母亲电话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武汉念书，因学习关系回不了家，便无法亲历他们的婚礼。为此，我感到无比的遗憾、愧疚和感伤。这样的事情，我这一辈子又能错过多少呢？母亲刚挂电话，我便发了一条短信：三姨娘，我寒假回家看你，祝你幸福！不知道他们的婚礼多大场面，不知道他们办了几桌酒席，也不知道有哪些人去闹热了。但我知道，那时候的她是最幸福的。无声无语的世界里，她以新娘的身份感动了我们，用善良装扮了素色的世界，用朴实换来了一辈子的阳光。

想到这里，姨娘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了我面前。我接过来，吃得香极了。看到我大口地吃，她翘起了嘴角。递过一张纸，上面写着：锅里还有，吃完给我给你挑。我回道：谢谢，一碗就够了。于是，她去关了厨房的灯，走进卧室拿出她和三姨父的婚照相册来。我边吃边看，看到他们相依偎的情景，我真心地为他们感到高兴。一身白色的婚纱，她就像个晚来的天使。我写给她看：真的很漂亮，还是当新娘子好啊！她笑了，无声无息。

我曾经问过母亲，要是三姨娘结婚了，会不会养孩子。她说不晓得。我同样问了小姨娘，她说这要看以后的条件，自从被学校辞退之后，三姨娘就闲在家里。是啊，三姨娘现在没有工作，三姨父在餐厅当配菜工，经济状况是大问题。

今年三姨娘有三十八岁了。结婚至今，也有些日子。过了大概一周，我和三姨娘一起回到县城。晚饭过后，父亲出门找人闲，妹妹上自习，只有母亲、三姨娘和我在家。电视的声音不大。姨娘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看到屏幕里的小孩子天真烂漫的样子，她便眯着眼笑了。我禁不住问母亲，三姨娘就真的没打算要孩子，你看你们那代人就缺她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哎，不是啊……是后来流产了……”我慢慢转过头来，愣在那里。我的心里面也叹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叹得有些发痛发酸。每当三姨娘和表弟表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脸上就总会有灿烂的笑容。而当她独处的时候，眼睛只是久久地望着电视。无声无息，瞳孔里显露出寂寞。母亲说，那是因为三姨娘太劳累所致，既要干家务活，又要做针线赚钱养家。再说年龄也大了。

一个晚上我都没睡好，反复想着三姨娘和我们这些孩子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为什么老天就不能让善良的她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呢？

三毛说，世界上的幸福总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痛。对亲人的思念和祝福，是这样的痛，即使它充满幸福，但却藏不住人的悲悯情怀。它并不在心里，而是像风湿一样若隐若现。好像在提醒着你，不要忘掉已经刻录在你心里的亲人的名字，一辈子。如果是这样，我是心甘情愿的，哪怕一辈子。我的聋哑姨娘，爱——无声无息。

201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