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了一天的雨,夏日的灼热才稍微被赶走了一些。闷气肆掠,惟有夜幕的降临可以带给喧嚣的城市几分凉意。夜是如此深沉,没有月亮和星星,只听见那滴答滴答的雨声还在不休着对炎热的牢骚。我的心也不曾安宁,萦绕着难以散去的云雾。
还有两个月才到中秋,但只要一想到月亮,我就能清晰地记起一些亲人,几个故友,老家的房子,到过的地方,听过的歌谣,收藏的礼物,很多很多。
说到亲人,我便似乎想到他了。回忆的感觉越发的浓,就像刚冲泡的茶叶,渐渐散发出香纯的气味。情愫,如这一壶清茶,终究是有苦味的。至今已经想不起他青年时候的模样,只是循着孩提记忆觉得他皮肤有些白皙,身姿挺拔,面目清秀。但最终还是模糊了。至今我与他会面的次数,仍屈指可数。从母亲嫁进城里,到生育了我和妹妹,再到中考时我考入了他工作所在县城的一所重点高中,的确,我与他会面不多。最后几次见到他,不是在给他家送点鸡蛋面条时,就是在母亲、姨娘和外婆一起去探望他的时候。可他已不再是我儿时记忆中的那副帅气模样,与之替代的是骨瘦如柴,面色晦暗。再是他一顿饭吃不上半碗,走几步路便令人觉得要倒,连说话都得匀着气息。我想问,曾经多么令人羡慕的他,到哪儿去了?
他,大概是走了吧。尽管我知道他确实已经走了,可我依旧想用这样的话来做一次无可挽留的挽留。疾病带走了他的生命,把肉体留给了为他流了不知多少泪的亲人们。他是我舅舅,可我并未为他流下过一滴泪水。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联系,我们舅侄的关系疏远了吧。我与他的情感,不及我与姨娘们的那样深。但他毕竟是我舅舅,是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我无法割舍我们之间存在的微妙的亲情。唯一做不到的,是把两颗久别的心灵相融在一起。
家乡的水土只养育了他十几年,他便背井离乡,独自踏上了艰难求学的路途。而如今,落叶归根,他又回来了,是被人送回来的。在外闯荡了十几年,最终又回到了起点。舅舅那个时候的温饱问题还不能完全解决,小小年纪就要出外去拼去闯,可见他“出山”的决心有多么的重啊。为了更好的生活,他的决定也许是对的。大山里更多的是宁静,让你觉得有人在说话都很新奇,其实这不就是寂寞吗?山里气候宜人,满目苍翠,可固然是在山里,便不得不寂寞了。或许是害怕这一份寂寞,他才要努力往外走。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精彩,又有谁能抵抗得了?现在想起来,我似乎感到他对根的情思已经淡薄了。
我是一个留校生,只有周日才可以出校去,加之高中学业较重,便更不能照顾到舅舅。虽说我在他的那个城市,但学校离他家也不近,来回走路得半个多小时。我不常去他家里,无论在一起吃饭还是聊天什么的,都会觉得不自在。只是外婆来照顾他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我才去过几回,之后也不再去了。我知道,那段时间舅舅和舅娘在外省的一家医院里,他几乎是与病床朝夕相伴的。心脏病的折磨,难受在他身上,也难受在我们的心里。无论看没看见发病,我都明白这病就意味着随时有不测的危险。
后来,舅舅凭着多年来较好的人际关系,联系到了市人民医院,想尽快到那儿进行手术。怕有万一,舅舅要求和舅娘离婚。舅娘本是不同意的,说就算是有什么意外了,她也是这个家的人。可在舅舅的坚决要求下,也为了两个孩子,他们离了婚。事后,舅舅写好了遗嘱。在手术的前一周,舅舅转到了市人民医院,母亲、两个姨娘和舅舅所在单位共同承担了手术的费用。在手术的前一天,家里人都不敢签字,可舅舅总说没有关系,大不了死了算了,反正活着还不是让所有人都跟着操心,自己也痛苦,就拿这手术做一次赌嘛。最终,还是外婆签了字,手术如期进行。在几个小时的煎熬等待后,医护人员推出了病床上的舅舅。医生微笑着说,手术很顺利,就看他的恢复情况了。这下,总算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再到舅舅家,已是大团聚的时候了。母亲、姨娘、姨父和外婆,还有舅娘都在高兴地做饭聊天,连舅舅也在帮着切菜呢。各家的孩子打闹着,好不热闹,唯有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一角,听着大人们的谈话。舅舅说,在他之前也有一个心脏病的手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家里人送了些钱给主刀医生,想让医生在这手术上多花点精力和功夫,可没想在手术台上老人就一命呜呼了。本来两个姨娘商量着也要送点什么的,可舅舅坚决不同意,说这样反而会让医生紧张。但手术的成功,确实令我们欣喜,也让我们感到有几分诙谐。很久没有听到的舅舅的笑声,又再次响起了。
生命宝贵啊,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去争取生存的机会呢?舅舅的这次赌局赢了,可后来的事情却又麻烦了。手术是成功了,可舅舅和舅娘已经离婚,家里便闹出了许多事来,舅舅还差点赶舅娘出门。老家的亲人们都很不理解,也很反对舅舅的做法,包括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舅娘很伤心很无助,也不愿走,自己又没有固定工作,能走到哪儿去呢。到无法忍气吞声的时候,舅娘便跟着几个姐妹到沿海打工去了。离开时,家里被收拾得很整洁,舅娘在他们卧室的床头柜上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书信。这封信是后来我住进舅舅家里不经意发现的,上面写道:“......我也忍受不了你的坏脾气了......两个孩子交给你好好照顾,既然你的病情大有好转,望注意身体,我走了。”听外婆讲,事先没有一个人知道舅娘要离开,就连舅舅也不知道。当看到这封信时,舅舅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觉得委屈了舅娘,后悔莫及。
是啊,如果没有舅娘,舅舅的生活苦不堪言;如果没有舅娘,今天这一步是万万走不到的。可是她已经离开,挽留只能是在脑海里空想罢了。舅舅是个带病之人,尚需修养,体力活是做不得的。自看到那封书信,下厨也不行了。在外婆接到舅舅打来的一个电话之后,便放下地里的农活,乘着火车匆匆忙忙赶到舅舅家里。在打开门的一刹那,外婆看到的是一片狼藉,舅舅就坐在沙发上,面带些许伤悲和呆滞。我的那个表弟也受到家庭因素的影响,不愿上学了,呆在家里学着做饭做家务。虽让外婆欣慰,但学习毕竟重要,他才读二年级。
苦躁的蝉鸣响起了,穿过路旁的树荫,绕过山和水的缝隙,传回了家乡。这逆流而上的鸣叫,确实让母亲和姨娘为下游县城的舅舅担起了心,这一担,就再也没放下。
在给外婆打电话之前,空调的使用使室内温度过低,导致舅舅感冒了。对平常人来说,小小的感冒不算什么,可对于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舅舅,这无疑是一次灾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外婆去舅舅家的那两天,舅舅什么事也做不了,连说话都觉得很累,这让外婆的心悬了起来,也让她不知所措。她只好打电话给母亲和姨娘,让他们下来看看。后来又联系到市人民医院的那位主治医生,两个姨娘才陪着舅舅再次进了医院。小姨娘还在寻找着舅娘的消息,最终在他们邻居的帮助下找回了舅娘。听大人们讲,舅娘是含着眼泪回来的,嘴里还念着:“还赶我走,你看,这下可好了...要是没有离开,哪会这个样?”家里面没有一个不难过的。那时是五月,我赶着复习,准备月底的考试。可从母亲那儿听到舅舅发病的消息,我整天整天心慌得厉害,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努力放下心来好好复习。
劳动节有一周的假期,我考完试是要回家的。五月一日下午回到家里,只有妹妹在沙发上坐着,父母不在。我走到茶几旁,一边拿起杯子倒水,一边问她爸妈去哪儿了。她说回外婆家了,此时我心里有了个念头,但还是不敢冒出来。我接着问,他们干嘛去了。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舅舅走了......”我放下了杯子,走过去,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在大前天。
为什么不通知我?
那时你正在考试,姨娘不准打电话,怕影响你。
最后,我只得深深地叹一口气,什么也说不出。想到复习和考试的那几天的不安,仿佛是我与舅舅之间的心灵感应吧。
母亲傍晚时候回来了,她的眼睛分明有些红肿。母亲小声问我,你知不知道你舅舅的事。我平静地说,知道了。母亲还跟我讲,舅舅在一周前就已经不行,是在医生的极力救助下才熬到了大前天。在照顾舅舅的那段时间里,舅娘忙里忙外,给舅舅喂饭,擦身体,端尿盆,守着打点滴,什么都是她做的。忙得不可开交,有时饭也顾不上吃,就怕听不见舅舅低微的说话声。听到这里,我沉默了。
据老家的习俗,凡是村里有人过世,之后都要安葬在老林里。母亲回来的这天,正是安葬舅舅后的第三天。在舅舅被运回老家的当天,遗体就放在外婆家的门口。我那年龄尚小的表弟表妹当看到自己的爸爸时,一下便扑到了他们爸爸身上,抱着舅舅在嘶声地痛哭,表弟还在不停转头对他妈妈和奶奶极力地诉说着:“......爸爸,我以后再也没有爸爸了......”在场的亲人和乡邻们看到这个情景,也不禁落下了眼泪。外婆,姨娘和母亲更不必说哭得有多么厉害了。
至今一想到舅舅,我的心便会酸楚着。要是不考那试,我就能见舅舅最后一面了。可人生当中就有这么多的要是,什么时候才会少一些呢?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在高考的前一个月我搬出了宿舍,来到舅舅家住,由舅娘来照顾我的生活。听说我要来,表弟表妹欢喜得很,舅娘还特意把表弟睡的大床腾出来给我。我的卧室,就是舅舅曾经的书房,墙上还留有他生前的书法作品,屋内放着许多关于书法的书籍。整间屋子,舅娘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路上节约时间,她为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想到我最后一个月的营养需求,她就总换着样式给我做可口的饭菜,还经常买回水果来给我吃,问我缺不缺什么,简直无微不至。是啊,为了我的学习,她比过去一个人的时候劳累了许多。我为舅舅娶到这么好的舅娘而感到高兴,来自内心的高兴。舅娘,我会努力复习来迎接高考的,给弟弟妹妹做一个榜样。
在书房里,我常常要熬夜到十二点钟才肯睡去。有时候想到这就是舅舅生前的书房——他爱写书法的房间,我便有一点感伤。舅舅呵,在外面闯荡了十几年,最后不是又回到大山了么?一座坟包,在寂静的山里,你寂寞吗?我的舅舅啊,我多么熟悉却又陌生的舅舅......
高考过去了一段时间,当得知我的分数超出重点线十九分时,我异常兴奋。我第一个打电话通知了舅娘,她也为此而深深高兴着。她给我的关爱,我忘不了,那不仅是来自一位母亲的关爱,也还是舅舅留下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啊。在学校填完志愿表,我仅在舅舅家呆了四天便匆匆回了家。
在舅舅家里住着,始终有许多感触,也许怀念吧,怀念我的舅舅。
或许,舅舅他并没有淡薄过对根的情思。只是因为定居他乡,脑海里多了些异乡的情调吧。人生仅是一个过程,但舅舅似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都在真实地活着。
他是我舅舅,所以我心里有他。在世上有很多这样看似并无多大关联的事情,但只要有一丝关联,人的真情就会涌现出来。哪怕是一个字,一句话,都代表着一种真实。那种真实,就藏在我们生命当中的某个角落里,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记得还住在舅娘那里,在玩起舅娘手机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一条已发信息——老公,我永远爱你!不知怎么的,我的心突然一阵酸痛。
当我翻看舅舅生前用的手机时,收件箱内只有一条信息。而那条信息,我才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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