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沉甸甸的字眼!
我由衷地佩服最先把妈妈叫做“母亲”的人。妈妈是儿女之母,是与儿女关系最密切的人,所以唯母最亲。
我把我的母亲比作分母。
母亲从事了一辈子教学工作。她的文化程度不高,因为家里太穷,而且外公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赞成也没钱供她念书;她不死心,于是在干完家里的活儿后,到街上跟小商贩租赁一些小食品,拿一个箩筐上面搁一个簸箕,摆上咸橄榄、熟花生、芝麻饼、薄荷片、麦芽糖之类——叫做“箩儿担”,在街头巷口、学校门外转悠,每天赚得一两个铜板积攒起来,然后交学费读书。她就是这么读完的小学,上初中只念了一个学期,实在太艰难,念不下去了,只好去当小学代课教师;成家以后就跟随我爸,长期在中学教务处当干事。她的日常事务相当繁杂:安排学期课程,编写学生名册,管理资料图书,收发师生信件,分送班级报纸等等。
她最主要的任务是“写”。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练成一手遒劲酣畅的钢笔字的,很有阳刚之气,对此学校里许多男教师都自愧弗如。她所写的字派得上多种用场,那时没有电脑,开证明,誊材料,抄鉴定,出板
报,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手写;她几乎每天都要刻蜡纸——如今的年轻人可能见不到了,不晓得那是啥东西——用铁笔在垫着钢板的蜡纸上写字,然后用滚筒蘸着油墨刷蜡纸,那时也没有复印机和打印机,就这么将文字印出来的。学校的通知、学习的资料、老师的教案、考试的卷子,都布置给她刻蜡纸。
刻蜡纸是一种相当精细的技术活,用力太轻刻不透蜡纸,印出来的字迹会模糊不清;太用力却戳破蜡纸,刷印时会漏出油墨一团乌涂。我妈长期干这活儿,早已刻出经验和娴熟来了,用力恰到好处。刻好后,刷油墨印刷也是她,有时一张蜡纸要印几百份,令人称奇的是印完了那张蜡纸也不破,而且每一份印品字迹都同样清晰好看,师生们见了都很满意的。她刻蜡纸的速度不算快,也不能贪快,时常,与她同住一间屋子的我们几姐弟都睡了,她还在电灯下忙乎,刻几个字就将铁笔放进嘴里舔一舔。这样,我发现她的手上就有两个特征:一是中指的上截歪斜,有一道深深的凹槽,那是长时间用力捏铁笔憋出来的;二是她的指掌常有蓝色、红色或黑色的斑块,用肥皂反复洗也很难洗干净,那是被不同颜色的油墨污染的渍迹。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整天都忙碌。忙工作,也忙别的事。饭堂的工友都是农村大叔,家里都穷,我妈不时给他们一点什么实物接济,夜里还踩缝纫机给他们缝补破了的衣服。有个男老师三十出头了还没找到对象,我妈就上了心,给他牵线,使他得以喜结良缘;后来他妻子临盆,我妈帮忙送去医院,又熬好鸡汤送去给她补身子……她就是这样,心地善良而乐于助人。
那时我念小学五年级,很想为妈妈做点事,减轻一些她的负担。于是,放了晚学或是夜里,我站在油印机旁给她掀纸,让她不必又拉滚筒又掀纸的挺累;别看这活儿挺简单的,可多少帮助了妈妈,她刷过了油墨会朝我笑笑,表示对我的嘉许。我也下苦功练字,练得像模样了就练刻蜡纸,当然糟蹋了不少蜡纸,可也算练出来了,终于得到妈妈的默许,有时她忙别的事就把铁笔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把刻蜡纸当成了一件很神圣的任务来看待。
不过,我那么卖力地常在妈妈的身边转,自有我的“企图”。我爸对他的客人说起过我:“劣儿好读书,长得还算狡猾可喜。”我的确有我的小九九。因为妈妈兼着学校图书管理员,全校的藏书和刊物、杂志都放在她掌管钥匙的图书馆里,我想弄几本来看看。
于是我干过时迁的勾当——趁妈妈没留神摸走她兜里的钥匙,在师生午睡或夜里无人之际,偷偷打开图书馆的门溜进去,把里头的书往我的被窝里搬,《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都是这么搬来的;自然,躲着看完了还得送回原来的书架上,尽量不留痕迹。俗话说,“上得山多撞着虎”,我的行径到底被发现了,我被爸爸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低头不敢吭声;妈妈说不出太多道理,就敲了我的屁股。我不敢重蹈覆辙,并且妈妈也很警惕她的钥匙了,我无法再潜进图书馆去,就想到了向妈妈献殷勤的招数。
每天下午,学生第五节自由活动课到晚饭前的一段时间,是妈妈最忙碌的时候。图书馆窗前挤满了学生,像打架一般你推我拥,有借书的,有还书的,吵吵嚷嚷地乱。里头的妈妈可忙坏了,只有她一个人,走到排排竖立的书架前,拣出某个学生要借的书,匆匆走回桌子前,收下他的借书证,查看书名、日期有没写错,按班级夹好;有某个学生要还书的,收下他交来的书,检查有没损坏,然后从一大叠里挑出一张借书证,盖了个章,把借书证递给人家。归还的书随手放在一旁,来不及整理。外头早已喊成了一片:“我要借……”“我要还……”妈妈像风车般转,额头冒出汗珠顾不得擦,头发掉下面门来不及撩。就是忙不过来……
这一切景象都落进了我的眼里。我对自己说,看看,这就是妈妈,她是教务处的干事,她真是“干事”哟!
当妈妈忙得不可开交之际,放学后的我溜到了图书馆门前。那个门是虚掩着的,我壮起胆子,轻轻推开一条缝,像泥鳅般滑了进去,回身把门又掩好,无声无息地凑近妈妈的身旁。那些书架上排列的书,我在以前“火力侦察”的时候都瞧过了,文艺类、历史类、科学类什么的,早已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小说散文那两个书架我跟它是亲戚。往往外头的喊声刚落,妈妈还没转身,那本学生要借的书就递到了她手上。妈妈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这我就干得更起劲了。
我帮妈妈干了好些天,似乎无欲无求的高姿态,这叫“欲擒故纵”。其实妈妈早就看破了我的鬼心眼。真出乎我的意料,她经过学校主管校长的同意,为了方便师生借书还书,的确需要聘请一个助手——确定正式就是我这个“校外生”,“报酬”就是可以借书看。我一听简直乐坏了。可是妈妈严肃地跟我约法三章:一,必须做好协助借书还书工作;二,履行借书还书的登记手续;三,损坏或遗失书籍要赔偿。我嘻嘻笑着,别说“三章”,就是三十章我也答应。因此,我拥有了到图书馆借书来看的“特权”,一直到我考上初中。
没想到,妈妈为此惹来了大麻烦。不久,随着学校“停课闹革命”,我爸被批斗,妈妈也跟着倒霉,其中一条“罪状”就是放任子女“糟蹋”学校的书籍。
那时我在离家几十多里外的县城念初中,闻知家里的情况,连家也不敢回。每个月妈妈给我寄来12元生活费,那就是我跟家庭的唯一联系。我成了“黑五类子女”,在“大串联”的时候由七个“红五类”的同学带着我步行去韶山。妈妈托人给我送来了八十多元钱做盘缠,零头是几张有飞机图案的2分纸币——如此零丁,可见她是凑的,也不知是怎么凑的。
我在学校里混过了三年,无书可读了,连到农村插队也不够条件,只能回到那个久违的家去。我背着行李步行了三十多里路,趁着风雨黑夜,从后门潜进家里。开门的正是妈妈,她一看是我,眼中闪着激动的泪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妈妈那年是39岁,却显得老态了,神色憔悴得让我不忍卒睹。过去别人都说她肤色白皙,尤其是剪着齐耳的短发,眼睛也很亮,似乎青春常驻的;可是,这会儿我看着她的模样,简直都不敢认了:脸色灰暗而略微浮肿,目光黯淡而有些游移,眼角的鱼尾纹藏着很深的忧伤;凌乱的头发随便耷拉着,脑后的发根参差不齐,该是拿剪刀自个绞的。我无法想象,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这个家又是怎么过来的?
在痛苦中煎熬了多年,一直熬到恢复高考制度我考上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
本来苦日子应该远去了。可是,我觉察妈妈依然过的是“苦日子”。几十年来,她一直坚持从自己的工资中剔出一些钱,寄去给年老的外婆接济她的生活;她还资助了两个妹妹读书,一直到大妹妹念完大学。外婆家那边的孩子们小学毕业后因为家庭穷困不能升学的,她就和我爸一起努力,想办法让他们到中学来就读或补习,不光是我的表弟表妹们,还有其他没什么亲戚关系的山区孩子。我约略做了一个统计,前后十几年间,这样的孩子有二十多人,其中有的因此考上了更高一级的各类学校,有的因此取得了招工、招干的知识资本。孩子们到来,住在学生集体宿舍里,但往往就在我家开饭;最多的时候,到我家免费搭伙的有四五人,而且这种状况一维持就是至少两年。孩子们缺学习文具,妈妈就掏钱给他们买。由于这样的原因,我家的经济就总是很紧张,甚至达到拮据的地步。妈妈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留给那些孩子,怕饿着他们。
妈妈一辈子节俭,节俭得出了名,节俭得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她常带着才几岁的孙子,一人拿一根两三尺长的铁针,在中学操场周围的树下扎起落在地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扎,扎得一串一串的,晒干后做柴火。
妈妈退休以后,来到城市与我一起住,把我淘汰的旧报纸、旧杂志搜罗好,连废纸篓里揉皱的纸团也要捡起来,抻平它,叠好它,然后卖给收集废纸的小贩。
她有退休金,但不多。我怕她的钱不够用,于是给她一些零花钱。可是她从来不乱用,攒起来,不时就到邮局去寄钱,也不知她又要周济谁。
几年前的一天,她在城市横过马路时被一辆失控的小面包车撞倒了,没几天就永别了人世。我眼看着心电图的她那条生命线变成了直线,顿时放声大哭,撕心裂肺,晕了过去。我锥心彻骨地后悔,无数次地后悔,将会永远地后悔:为什么没保护好她!为什么没保护好她!
随着岁月的流逝,妈妈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反而越来越清晰。今天是母亲节,我想对天堂上的妈妈说:
妈妈,我把你比作分母,你的子女和那些你周济过的孩子都是分子,你的肩膀就是那条恒定而平稳的分数线;无论我们怎么变化,变成假分数、繁分数,我们都还是分子,而你永远是分母,你永远托举着、支撑着、承载着我们,以至岁月流转、地老天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