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官邸的奶妈
李讷回忆录《苦海》(三)
石毓智 译
说来话长,父亲和我糟糕的关系并不是从1950年的香港才开始的。
我们俩胸中都是充满着愤怒和仇恨。我们相互怨恨对方,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厌恶生活在这个英国的殖民地。
香港是没落的大英帝国的最后一块殖民地。这里的每一个英国人,不论他们原来受过什么教育,还是干什么工作,都装成一副贵族的样子。对一些英国人来说,到亚洲或者非洲的殖民地混一段时间,是进入英国众议院的终南捷径,当然那些因犯罪而被流放到这里的人除外。即使那些被流放到这里的囚犯在香港这里的额外收入加上工资,远高过英国本土那些众议员们。围绕着这些殖民者的身边的都是些奴性的马屁精和善于拍马溜须的本地仆人,这些英国佬沉湎在这种傲慢、权势和奢华给他们带来的享乐之中。所以,香港这里的英国人都很害怕被遣送回国。
父亲在香港也是一种被流放的身份,但是跟来自英国的被流放者则是天壤之别。他在自己的祖国曾是一个显赫一时、不可一世的政治人物,是个大权在握的高官,他的话别人不敢不听,他的周围都是想方设法投他所好者,比那些香港的英国佬可厉害多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昔日的荣华,现在是沦为英国殖民地的二等公民,成了一个卑贱的人,这一切更增添了他内心的仇恨。
我来香港之前,先在南京的贫民窟住过一年,虽然那里肮脏不堪,但是日子悠闲自在。后又到上海法国租界住了四年,生活自由快乐。那时不用担心父亲的拳打脚踢,也看不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特别是在南京贫民窟的那些日子,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之一。我来香港纯粹是被大人们安排的。那时我已经十岁了,抱怨父亲强迫我离开自己熟悉而舒适的生活环境。
父亲有更充分的理由发火,有更多的原因仇视。他是一个北方佬,天生难以适应南粤的环境。他鄙视香港的一切:他蔑视这里的人,不屑学说当地的土话,不愿理解当地的文化,更憎恶那些没文化的霸道的殖民者。要知道,父亲可是英国牛津大学的法学博士,即使在英国也是佼佼者,众人称羡的对象。更糟糕的是,他有家不能回,因为他曾经背叛过自己的祖国。
从我最早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跟父亲的关系就很紧张。在这个被殖民地统治下的热带地区,我和父亲注定难以相处,只能增加我们之间的失望与愤怒。父亲对我的失望和愤怒是通过言辞和行动来发泄的,而我对他的不满只能埋在心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儿子是不能对父亲不敬的,即使心里这么想也不行,更不要说表现在言行上了。按照封建礼制,父让子死,子就不能活。
我出生于1940年。我五岁之前一直住在父亲的南京官邸里。
父亲的官邸围绕着高大庄严的深灰色砖墙,从外边的街道上看,俨然就是一座监狱。大门戒备森严,更让人怀疑这里就是关犯人的地方,两扇高大厚重的铁门令人望而生畏,大门的一侧是一个供人出入的小门。当铁门打开时,一辆公共汽车可以宽松通过。
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庄严的罗马松柏,它把车道与精心护理的花园隔开。花园里是大片的修剪齐整的绿草坪,草坪的周边种着五颜六色的花卉。中间建有一个圆形欧式喷泉,建造精美,喷泉四角是四个真人大小的花岗岩阿波罗神像,泉水从口中喷出。卧房面对着花园,由阳台和大理石甬道连接。大厦的后面还有两座房子,那里是厨房和十几个仆人的住所。
父亲命令大门口持枪站岗的卫兵,严禁我走出大门。即使我生病了,也不能外出就医,而是让大夫到官邸来给我诊治。
对这个禁闭的仇恨是我童年的第一记忆。
我有五个哥哥和姐姐,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得多,每天都可以出去。他们坐着豪华轿车去上学,都有卫兵陪护。这些卫兵肩负双重职责,一方面是保护他们,另一方是禁止他们到学校以外的地方去。那些卫兵们每天早上进进出出大门,有说有笑,聊天喧哗,我却不行。我想不通,怎么这些人都可以到大门外,而唯独我却不行?谁也没有给我解释因为什么理由把我禁闭在官邸内。
也许是天生的好奇心,我越来越对大墙外边的世界感到好奇。一天奶妈带着我在院子里玩耍,我说要到一棵大榕树后边撒尿,就一个人跑开了。我跑到榕树后,奶妈看不见我了,我并没有撒尿,而是先望着这棵大榕树纵横交错的藤根,用小手抓住一根榕树藤,使出吃奶的力气先想方设法爬到大树分叉处,再沿着一根横跨墙顶的树杆缓慢地爬到了大墙顶上。
可是一看墙太高了,我不敢跳到外边去。我两条腿跨在墙顶上,完全被外边多彩多姿的世界迷住了。奶妈看我很久还不回去,就过来找我。我突然扭过脸看见奶妈站在墙内的地上,她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猛地她又把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敢看我骑在高墙上。立刻奶妈又把手移开,我看到她脸色煞白,两眼圆睁,大概是被我的举动吓呆了。
“赶快下来!”这是她最终能说的唯一一句话。
奶妈的话音告诉我,我这次必须听话。
我沿着老路下来了,小手和膝盖都被磨伤了。等我落地时,奶妈抓住我的手,一声不吭,拉着我回了大厦。这是唯一一次奶妈几乎忍不住要训斥我。这时我还不到四岁。
自打这件事以后,奶妈把我看得很紧,我再没有机会爬榕树上墙了。
可是我想了解外面世界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我只能每天站在阳台上,长时间地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田野,时而会陷入梦幻,以致眼前的景象与梦境交织在一起,不辨真假。一次我惊奇地发现麦田一处在晃动,原来是一只野生动物在麦秆里活动。放眼望去,不远处有一个村落,不时看到有人走动,我很欣赏那时而冒起的袅袅炊烟。视线的尽头则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山顶处有一条斜坡公路一直延伸到父亲的官邸。
朝右边看去,有一座比父亲官邸更大的且结构相似的建筑,只见每天熙熙攘攘,大小车辆进进出出,卫兵给上下车的人敬礼引路,仆人们忙前忙后。奶妈跟我说,那座大楼住着一位比父亲官位更高的人物。后来我才弄清楚,那里边住的是当时南京政府的副总统。
我们唯一的邻居就是副总统的官邸,附近再没有住别的人家。也不像都市里,周围也没有任何商业店铺。父亲特意选择在这个远离喧闹的市区的地方建官邸,目的就是不想看见那些肮脏、贫穷的小市民们。
我观察着麦苗一天天长高,常常不自觉地把眼前看到的事物联想成别的东西,一只飞过的乌鸦幻化为呼啸而过的轰炸机,一辆喷着尾烟的汽车成了一台正在行进的坦克,两个在麦田里劳作的农民则是一个大部队的侦查兵……。
当时是二战时期,南京是日本傀儡政府的首都,统治着中国沿海的省份,控制着向内陆扩展几百公里的地方。管辖区内的人口超过两亿,相当于当时中国总体人口的一半左右。这个区域早在二战开始几年就被日本占领。战争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沦陷区上空。
站在阳台上,时而也能看到日本兵和军械车辆通过官邸前的道路。最让我兴奋的还是高空中飞来的美国轰炸机,虽然太远看得不大清楚,也让我激动不已。这种情景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常常出现在我后来的梦境中。我也常站在一边听大人们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谈话,什么德国已经败退啦,日本军需物质快要枯竭啦,日本兵又在哪里犯下了哪些罪行,外国的新型轰炸机、新式武器又研发出来啦,如此等等。大人的话,我听不大懂,但是我从他们说话的低沉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我总是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听。
真正发生在我眼前的令人兴奋的事情并不多。其中给我留下永恒记忆的是飞到南京城上空的美国轰炸机群,它们从高空丢炸弹。我仰着脖子望着天空,只见轰炸机的肚子下刚丢出的炸弹像是飘在空中的小棍棒,然后垂直下落,速度越来越快朝地面坠落,最后从我的视线里消失。随即就是一连串的爆炸声,地动山摇,连我站着的阳台跟着晃动。几分钟后,地面上升起一片滚滚黑烟,遮蔽远处的天空。在蔚蓝色的高空中,丢完炸弹的飞机,就像银色斑点一样慢慢消失在天外。
因为我们住在郊区,远离任何有战略价值的地方,所以附近从未遭到美国飞机的轰炸。轰炸给人们带来的巨大恐怖,那时我还无法理解。相反,童年的我甚至觉得这是什么神秘的娱乐活动,并有太多的问题让我迷惑不解。
“飞机的里面到底什么样子?”我问奶妈。“它们怎么会飞呢?是谁坐在里面啊?”
“有人被炸死了吗?”我看到炸弹爆炸后冒起的浓烟问道。
“不知道。”奶妈总是耐心地回答着我的每一个问题。“不知道。小家伙,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呢!”
其实,奶妈也并不比我知道的多多少,她顶多知道冒浓烟处可能是炸弹击中了建筑物什么的。她来自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来南京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飞机这玩意儿,更不要说看到轰炸机丢炸弹了。奶妈似乎不觉得飞机丢炸弹有什么好玩儿的,每次有美国飞机来轰炸,她总是拉着我躲在屋子里。可是我坚持要出去看,奶妈无奈只好陪我到阳台上,她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每当炸弹爆炸引起大地震动时,奶妈的身子无法控制地也随着颤抖。
一天,我还像往常一样站在阳台上向外观望,看到几个人从官邸前的马路上疯狂前跑,后边有一队日本兵紧追不放。看起来,在前面跑的那几个人都是平民百姓,身上也没有带任何武器,他们越跑越快,眼看就要甩掉后边的日本兵了。当这几个人越过麦田时,那些日本兵站住了脚不追了,举起步枪射击,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枪声,只见那几个前跑的人向前扑倒,然后在凹凸不平的麦田里拼命前爬。那一伙日本兵迅速跑过去,拉着那几个逃跑者脚把他们拖回来。这些日本兵还一路狂笑,大声喧哗。
我害怕地问奶妈,“那几个逃跑者是不是被打死了?”只见奶妈脸色铁青,面部因害怕而抽搐,眼里噙着泪水。她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出一句话,然后急忙抓住我的一只手,把我从阳台上拉到屋里。后来多年里,我每次想到这幕情景都感到惊吓。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
在官邸里,我很少见到自己的家人。几个姐姐和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时他们都已经十几岁了。我的大姐姐已经读医学院了,其他的都在上初中或者高中。他们每天有说有笑,相互交往,我羡慕死他们了。
我的父母一天到晚都在忙自己的事。我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那时候,有钱人家喜欢把自己的孩子给奶妈抚养,我就是如此被安排的。父母住在官邸的另一侧,似乎跟我隔着千山万水,我难得看到他们,自然也很少想到他们。
父亲总令我感到害怕。我没有听过他的笑声,也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他对人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令人心生恐惧。
官邸里给父亲辟有一间宽敞的书房,墙上挂着一挂大皮鞭,用以惩戒仆人。一天我听到两个杀猪般的尖叫,撕心裂肺,似乎是疼痛难忍,我害怕得发抖。十多年后我从母亲那里得知,那是父亲在执行家法,鞭打两个仆人,一男一女,他们两个偷情,以致女方怀孕。这一对男女在受了鞭刑后就立刻被遣送回山东老家。官邸里的仆人全部都是来自父亲出生的那个村庄。
身边的大人们跟我说,父亲总是忙于工作。他很少在家,即使在家里,他也从未陪过我。
我跟奶妈住的地方是官邸的一个侧翼。我们的房间有两个卧室,还有一个卫浴室,再加上度过我童年最多时光的地方——阳台。我的“奶妈”名副其实,就是用她自己生的奶喂我的妈妈。
迄今我也不知道奶妈的真实名字。
奶妈总是护着我。她给我喂饭,给我洗澡,给我讲故事,给我唱歌,跟我一起玩游戏。我病的时候,是她来安慰我。我站在阳台看外边世界的时候,也是她一直陪伴着我。该睡觉的时候,我总是不听话,奶妈就用她的手指轻轻地按摸我的小脸,轻触我的眉毛和鬓角。她这一动作似乎有某种魔力,让我很快放弃反抗,不久就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每天早上醒来时,奶妈总是坐在我的床边,微笑着看着我,她笑得总是那么灿烂。然后她就把我抱在怀里,亲一亲,晃悠一会儿。
奶妈长着一头又长又厚的乌发,她把头发编成两条结实的马尾辫子,搭到腰部的位置。有时候,我调皮地用两只小手抓住她辫子末端,奶妈则牢牢握住她的辫子中间部位,把我吊起轮圈,如同坐公园里的旋转盘一样,逗得我连连尖叫,快乐无比。
每当我受到惊吓的时候,奶妈就使用一个民间的偏方让我平静下来。她先让我面对面朝她坐下,然后从自己长辫子中分出一绺头发,用一只手剥开我的下眼睑,露出我的泪腺。此时她再用另一只手用头发轻轻摩擦我的泪腺,柔柔地旋转几下。这样反复几次后,她再用同样的方式再做另一只眼睛。奶妈的这个动作不重不轻,我感到痒痒的,就像别人轻柔地在你的背上抓痒痒,让我很舒服很享受,这样精神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奶妈的这个偏方很神奇,屡试不爽。
奶妈喜欢给我唱歌,跟我玩游戏。她长着一双大大的杏核状的眼睛,明亮有神,
眼里总是闪烁着热情和爱意,让人觉到和蔼可亲。她端庄秀丽,给人一种信任感,她安静的外表内含着韧劲。因为她没有名贵的首饰,也不化妆,也许别人并不觉得她很艳丽。但是她充满着生气,富有活力,待人和善,是个完美的女性。在我的心目中,奶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性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醒来时惊喜地发现自己躺在奶妈的怀抱里。这天早上,奶妈坐在床边,把我放在她的膝盖上,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前后摇晃,嘴里唱着一首我平时最爱听的民谣,每当我生病时或者不高兴时,她都会这样唱: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陪着一个小男孩
他们再无法分开
享受着人间的温暖
从此后她再也没有悲伤
……………………
奶妈的歌声总是那么动听,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她。奶妈朝我笑着,但是不似平常那么开心。她嘴巴干燥,神情悲伤,开始抽泣起来。这让我一下惊醒过来,瞪着眼望着奶妈,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越想越困惑。此前我从未见奶妈如此伤心过。
“奶妈,你还好吧?”我问道。
眼泪开始从奶妈的脸颊上滚下,我用两只小手尝试擦去她的眼泪,但是她的泪水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她的泪水沾满了我的两只小手。
我害怕了,大声地哭起来。这让奶妈立即停止了哭泣,马上镇定下来,开始像往常一样照顾我早上的衣食。
“没啥事,小家伙!一切都好。”奶妈用毛巾擦去我的眼泪。
奶妈让我安定下来后,我马上又问:
“你为什么要哭?”
奶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如何告诉我。
“小家伙,”最终她说道。“我来照顾你已经四年半了,我刚来时你才这么大。”奶妈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婴儿大小的空间,微笑着看着我。“现在你能说话了,能到处跑了,能吃各种食物了!不再是个小婴儿了,应该跟你的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了。”
我惊讶不已。
“可是你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呀!”
我的回答让奶妈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即使我很想做你的爸妈,我也不能够。我只是你的奶妈,”她说到这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沙哑。“我来你们家是给你喂奶的。现在你长大了,不需要吃奶了,所以我也该走了。”
她低下头来,又紧紧地把我抱住。
“可是我不让你走,”我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地说。
“听话,小家伙!你爸爸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必须得回我的老家,今天我就得走。”
奶妈的话,我不大明白。
为什么父亲会这样做?他是想让我的世界坍塌。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奶妈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小乡村,她有一天还是要走的。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就在她来我们家做我的奶妈的前一个月生了一个孩子,为了养家糊口,她把自己刚满月的孩子撇在家里,来到城里当奶妈。实际上,奶妈是遭受着双重的情感折磨。那时我还是不懂事的婴孩,无法理解她的悲伤。当我逐渐成长有记忆的时候,一直觉得我生来就是跟奶妈在一起的,我就是她的孩子。
在短短的几年里,她就经历两次被剥夺孩子的痛苦,这种悲伤是一个人难以承受的。
对我来说,奶妈远不仅仅是给我喂奶的女性,她给我以温暖、热情、安慰、保护、幸福和陪伴。
我真不能相信,父亲已经做出了这个冷酷的决定,要让奶妈离开。我的小脑瓜子开始活动起来,最后想出一个办法。
“你可以带我一起走!”
这让奶妈再一次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温暖,那么灿烂,她这笑容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之中,终生难以忘怀。
“不,小家伙,你不会想跟我一起走的。你属于一个非常不寻常的家庭,我来自一个穷苦的小乡村。你不属于我,不可能跟我一起走,而且别人也不允许我带你走。”
奶妈的话再一次让我困惑不解。为什么不可能?谁不允许?我一直认为我就是属于奶妈的,为什么她说我不是她的?但是奶妈的话也让我明白,我的点子行不通。
俩人沉默不言。
没过多久,一位男仆敲门探头进来,大声喊道:
“车子在外边等着呢。”
奶妈站起来,整了整衣服,然后把她的手提箱递给了那个男仆。奶妈那天穿的还是女仆的工作服,上穿一件齐腰旗袍,下穿一条宽大的黑裤子。我一直都没有注意到我床边的奶妈的箱子。奶妈把我抱在怀里走下楼梯,母亲的小轿车停在楼前的车道上。我顿时陷入昏厥,失去了反抗奶妈离开的意志。这个精神打击太大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完全变得混乱麻木了,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
奶妈把我放在车的一边,蹲下来用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此时奶妈泣不成声,凝视着我,竭力保持平静。
突然,我恢复了意识,明白就在此刻,奶妈就要离开。我开始嚎啕大哭。
“别走!别走!奶妈,你别走!”
我哭喊着祈求,开始泣不成声,最后身子开始抽搐。我拉住奶妈左袖拼命往后拉,不让她上车。
奶妈站住了脚,突然忍不住哭泣起来。
一个男仆从后抓住我往后拉,设法让奶妈上车。我用右手拼命抓紧奶妈的袖子,侧过身来,使劲猛踢男仆的小腿,踢得男仆疼痛尖叫。我继续抓住奶妈不放,哭喊祈求。
突然,在场的人静下不动,鸦雀无声。
我突然发现自己悬在空中,有人抓住我后背的衬衫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我乱踢乱蹬,拼命想挣拖下地,可是力小不能。我的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抓着奶妈的袖子。就在此一刻,我的胳膊被一记成人的重拳猛砸,顿时失去知觉,拉着奶妈那只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奶妈的袖子这才从我的手指中滑开。我扭过头来,看我是被谁抓着不放的。
不是别人,是父亲。
父亲就像对待小狗那样一手把我提开,我还是踢蹬着反抗。
“你这个坏蛋!你这个坏蛋!”我声嘶力竭地骂着,眼泪扑扑啦啦滴在地面。我看不到他的脸,他用胳膊使劲卡住我的肋骨,使得我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他把我拎到屋里,扔进厕所,锁上厕所门。我被锁在厕所里很多小时,我诅咒他,用所有学到的脏话骂他,发誓将来一定要向他报仇。
第二天早上父亲上班去了,母亲这才把厕所门打开让我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色高领衬衫,挂着珍珠耳坠,头发绾成一个圆结,用一个闪亮的发卡扎在后边。
“这世上无人敢叫你爸‘坏蛋’,”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更糟的是,你面对着那么多人骂你爸爸。你爸非常恼火。”
我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拽着我,把我拉走。
妈妈的训诫,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陷入了恐惧,吃不下饭,也不说话。我的哥哥姐姐突然对我热情起来,邀请我到他们的房间去玩,虽然此前我也很羡慕他们一起玩耍,但是此时我也索然无味。过了两天,母亲教导我,说做儿子的无权对父亲生气。我还是一声不吭,但是心里完全不同意她的话。
父亲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是这样认定的。他赶走了我的奶妈,剥夺了我喜爱的一切。他欺负我年幼体弱,他只信暴力,不讲道理。我的怒火与日俱增,想象着如何逃脱他。
奶妈走了一个星期后,妈妈从孤儿院领回来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名字叫娟娟,来做我的玩伴。
在那个时候,富裕有权势的人家,可以到孤儿院里轻而易举地领回一个孩子。孤儿院都是人满为患,收养着数不清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原来都是在大街上流浪,常常遭受各种折磨,被绑架,被售卖,被杀掉,甚至饿死。所以孤儿院都特别希望那些大户人家来领养这些孤儿。那时领养孤儿不需要任何手续,不用填表申请,也没人问你的背景,更没有人过问孤儿被领养后的状况。孤儿院假定,每个来领养孤儿家庭都不是人贩子,可是贩卖人口是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中国非常猖獗,是一种大生意。一个孤儿被领走了,就腾出一个空间给下一个孤儿。
我的新玩伴娟娟,一天到晚昏昏欲睡,闷闷不乐。她跟奶妈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她不知道如何照顾我,也不想照顾我。她一个故事不会讲,一首歌不会唱,一个游戏不会玩。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她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表情紧张地坐在那里发呆。
娟娟一个人坐在那里,长时间一动不动。
我则是天生好动,一刻也坐不下来,即使一个人长时间在阳台上观望外边的世界,我也是站得直直的。我快五岁了,性格活泼,充满着好奇心。对我来说,醒着的时候就得不停地动,直到累趴下睡着了。
一天,
我问娟娟,她坐着的时候是不是在想什么事情。
“没有,我啥也没想,”她回答道。“我只是在休息。”
为什么一个正常的人白天醒着的时候总是在休息?我不相信娟娟说的话。我觉得,一个人只有病了的时候,晚上天黑的时候,人才需要休息。夜幕降临,天黑做不成事,人们才会去休息睡觉。我有时在想,如果太阳永远不落,我也就能永远不用睡觉了。
可是,这个娟娟就是希望一天到晚休息,似乎她希望外边的世界永远是黑夜,因为她好像不愿看到、听到、感觉到任何事物。她懒惰不动的习性,着实令我吃惊,她真像是摆放在房间里的一尊坐着的雕塑。
自从娟娟跟我住在一套房子后,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常常陷入对战争的幻想。美国的轰炸机还时不时来丢炸弹,我对防空警报已经习以为常。我盼望在看到什么令人兴奋的事,就像几个月前看到的日本兵枪杀逃跑者的情形。那件事着实让我惊吓,但是它也引起我对死亡的好奇心:人死是不是就像入睡那样?死亡的伤害是不是就像失去奶妈一样痛苦?我不记得那些被日本兵射杀者是否嚎叫哭喊,只看到他们倒下。现在我很想再详细看一看那一天事情再演绎一遍。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单调乏味,没有任何新鲜事情发生。
奶妈走了以后,一切都改变了。我常常垂头丧气,气愤难平,丧气的是奶妈再也不回来了,气愤的是父亲把她赶走了。我在屋里走动,也意识不到娟娟的存在,心里憎恨着父亲的冷酷无情。但是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再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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