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摩的的女孩（小说） 

梁中东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时候来得更晚一些。”这是刀郎的歌，悲怆，凄惋 。

那一场雪虽然来得晚些，却来势汹汹，阳光生活的这座小城一夜之间就裹在了白雪皑皑之中，寒风抖峭，冰凉彻骨。

那一场雪过后，阳光和妻子梅子所在的单位宣布破产，夫妻双双下岗失业，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国企“铁饭碗”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年仅十七的女儿为了家庭“减负”，悄然离开对于她来说不再有温暖的家，南漂深圳“打工”。

阳光和梅子都属干40、50,再就业十分困难,加之阳光患有糖尿病,干不得粗重活,打了半年多的零工后,阳光拽着可怜兮兮的几个失业安置费，狠一狠心，就买了一台二手摩托，偷偷摸摸地跑起了摩的。

跑摩的是国家明令禁止的，为了生存，摩的师傅们就和政府“躲猫猫”。见穿制服的就跑，城管、公安、交警，哪个部门都能管他们。有一次阳光载一个客到锑都大厦，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向他走过来，吓得他车钱也不要了，加大油门就跑。后来听“同行”讲，那个穿制服的管不了他们，那是工商局的。

起早贪黑，勤拉快跑，一天下来，所得也就仅够一家人解决基本温饱。但阳光已经很知足了。每天满身灰尘地回家，将一大把“块票”扔给妻子，看着她边数钱边微笑的情形，他就有一种男子汉“养家”的成就感。

每天晚上十点钟，阳光的车都会停在一中门口那棵大桂花树下，拉一两趟下晚自习的学生。

这棵桂花树对于阳光太熟悉和太亲切了,它高大魁梧,树叶茂密,树冠犹如一把大太阳伞,春夏秋冬为人们遮风挡雨,树龄据说有一百多年.桂花树的生命力是非常旺盛的,汉朝的吴刚被玉帝罚至月宫砍伐桂花树,即砍即合,千百年过去了,那棵月桂仍然生机勃勃,芳香四溢。阳光以前在一中读书时,和一些文学青年成立了一个桂花文学社,经常和他们在桂花树下畅谈理想和抱负。那时候阳光最喜欢的文章是台湾女作家琦君的散文《桂花雨》,他经常在桂花树下高声朗诵: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象下雨,好香的雨啊!”由于严重偏科,阳光高考以八分之差而名落孙山。

这天晚上可能是月中，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桂花香气四溢,沁人心脾.阳光突然想起南宋杰出诗人杨万里的诗句：才近中秋月已清，鸦青幕挂一团冰。忽然觉得今宵月，元不粘天独自行。月亮在这座小城的上空固执地穿梭，月光照在大街小巷，也透过浓密的桂花树叶顺便照在阳光的身上，很惬意。很多的摩托车停在一中门口，下课时间一到，学生们象潮水般涌了出来，有的打的，有的走路，有的坐摩的，很是热闹。

有个梳着很长的辫子，个子不是很高的小女孩站在阳光的摩的后，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望得他心跳加速，那双眼睛与他离家出走的女儿的眼睛多么相似啊！

“坐车吗？”他对她笑了笑。

“嗯。”她讷讷地点了点头，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

“到哪？”

“布溪”。

与他同路，正好送完她就可以收工回家。“上来吧！”他说。

“唉！”她象一只快乐的小鸟，很熟练地坐到了他的摩托车上。

以后每天晚上，她就成了阳光最后的一个乘客，依然是象一只快乐的小鸟，一下就飞到了他的摩托车上。有时他因为送客耽误了时间，急急地赶到一中时，其他人都走光了，而那个梳着长长辫子，个子不是很高，有双水灵灵的眼睛很象他女儿的女孩还站在夜色中的桂花树下固执地等他的车，很多的士和摩的停在她的面前她都婉言谢绝。她叫伍雅琴，她亲热地喊阳光“阳叔叔”，她说，她喜欢坐他的车，因为他长得很象她的父亲。他骑的这辆车就是她父亲的，牌号她最熟悉不过了:52823。她父亲是个煤矿工人，每天晚上都骑着这辆车来接她，可父亲在不久前的一次瓦斯爆炸中同其他十七位矿工兄弟一起永远离开了她和她的妈妈，这辆车被父亲的同事帮忙卖到了二手车市场。她的母亲也是个下岗工人，在蓝风海之恋搞卫生。熟识以后，他们话语也多了起来，他同她讲理想、讲学习，也讲他的故事。自从她亲热地喊他“阳叔叔”之后，她每次坐在他的车后双手就会紧紧匝着他，脸偎依在他的背上，就象他的女儿，给他巨大的温暖。

有时他不要她的钱，但她坚持要给。

这样美好的日子过了半年多，她要参加高考了。

这天下晚自习后，她郁郁不乐地坐在他的车后，他也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他知道，她这是最后一次坐他的车了。

车到她家门口，她递给他两块钱，哽咽着喊了声:“阳叔叔，以后你要多保重！”就泣不成声了。他的眼睛酸酸的，但他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强装笑脸说：“傻孩子，别哭，要有好的心情，才能考出好的成绩，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你的父母！才能让你的妈妈过上好日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她的手里，说：“祝你考出好的成绩！”然后骑上摩托车飞快地向家里奔去。

高考完了以后，阳光天天跑教育局去看高考成绩，有熟悉的人问他，看谁的成绩，他面带灿烂的笑容，自豪地说：“我女儿！”

高考成绩出来了，伍雅琴的名字赫然在喜报上，689分，湖南省的文科状元。

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他知道她到北京读书去了，跑摩的也就极少到一中门口载客。

一晃过去了六年。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贫困的阳光依然贫困，依然靠跑摩的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这天晚上下着毛毛细雨，生意不是很好，阳光准备打道回府，路过一中门口时，他习惯性地往伍雅琴站的位置扫了一眼，他惊奇地发现，一个最熟悉不过的身影婷婷玉立地站在桂花树下,飘逸的头发上落满了洁白而细小的桂花。

“雅琴！”他“滋”地刹住车，颤着声音喊了一句。

“阳叔叔”，她小鸟一样快乐地飞了过来,带着桂花的馨香。她比以前成熟了，更美了。

她说，她在这里足足等了他三个晚上。她去年毕业了，现在是国级一级作家，被网友称为美女作家，出版了好几本畅销书。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这次回来是接母亲到北京去住。明天早上的火车票。如果今天还等不到他，她就去火车站退票，一直等到他为止。

她上了他的摩的，两只小手紧紧地匝着他，头偎依在他的背上，他又找到了失去六年的那种特温暖特温暖的感觉。

到家了，她下了车却久久不肯离去。他向她挥挥手，说：“去吧！好好工作！”

她慢慢地转过身，向着家门缓缓地走去，阳光象往常送她回家一样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用摩托车的光照着她一直到她美丽的身影消失在光线之中。

回到家，阳光习惯性地伸手将今天的收入从口袋中摸出准备盘底，却摸到一只信封，这是他熟悉的信封，是六年前他将伍雅琴给他的车费退给她的那只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阳叔叔，认识你的时候我刚失去爸爸，本来我对生活学习和前途已经失去了信心，我知道你是一个作家，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作家，你夫妻俩都失业，自己还有糖尿病，在生活极其艰苦的情况下你仍然坚持写作。是你让我重新振作起来。跑摩的不安全，以后你不要跑了，卡上有5万元，号码是6个6，是我的新书《感恩之心》的稿费，送给你，把你的女儿找回来,一家人做点小生意吧！最后，我想叫你一声：爸爸！雅琴。2009年10月10日。”

这封信是她坐在车上时悄悄塞进他的口袋的。

泪水模糊了阳光的视线。

第二天,阳光起了个大早,赶到雅琴家门口,想把银行卡还给她,邻居讲,雅琴天没亮就带着她妈走了。

阳光悻悻地离开了雅琴的家门.他想,雅琴给了我五万块钱,要我做点小生意,我一定不能让她失望。

阳光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他要去找回女儿。

在车水马龙的深圳街头,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在灯红酒绿的大街小巷,阳光找了足足五天,才在一家叫作君再来的小按摩店里找到了形容憔悴的女儿。

没过多久,阳光和妻子、女儿用雅琴的钱,在一中门囗桂花树旁,开了一家桂花饮食店,一家人苦心经营,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几年下来,阳光也积攒了五万块钱,他把这五万块钱存入雅琴给他的卡上,交给妻子,并嘱咐她,无论如何不能用这卡上的钱,这是要还给雅琴的。

阳光的糖尿病愈来愈严重了,吃药己经起不了任何作用,每天靠打胰岛素控制病情,到最后,打胰岛素也不起作用了,眼睛逐渐模糊,视线急剧下降,不得不住进人民医院.做完各项检查后,主治医生将梅子拉到一边说:.“快送到长沙湘雅医院去吧,我们这里巳无法救治了。”

梅子准备将五万块钱取出来,送阳光到长沙去治病,但他死活不答应.梅子泣不成声,俯到他的病床前,附着他的耳朵问:“你想吃点什么?”

“我想见雅琴”。他喃喃地说。

“好!”梅子答应着,就让女儿在网上发帖。

帖子发出去几天了,杳无音讯.阳光的眼睛巳经彻底失明了，几天滴米未进，气若游丝。没有见到雅琴他无法咽气。为了让他安心得上路，梅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雅琴来了.”然后把女儿的手放到他的手心.他紧紧抓着“雅琴”的手，面带微笑，安然地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和挚爱的亲人,眼角滚下两行浑浊的泪。

一个月后,雅琴和丈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桂花饮食店,梅子和女儿接待了他们,梅子郑重地把银行卡交给雅琴,雅琴执意不要,梅子哽咽着说:你不要,阳光不会安息的。

那辆挂着52823的牌子的摩托车静静地摆在饮食店的角落里,虽然破旧,却一尘不染,梅子说,才开饮食店时,阳光时常骑着这辆摩托车进货,自从他患病后,就没骑过它了,我知道这是他的宝,我每天都会把它檫洗干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们家阳光。

雅琴说,我和丈夫在西藏体验生活,前天才看到帖子。她默默地站起身,对着这辆摩托车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带着丈夫默默地离开。

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在雅琴的身上,就象天空飘逸的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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