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惕庵诗英锐之气，几于凌杜轹韩，一空凡响。近读其《明故宫行》尤觉感慨淋漓，不可一世，视梅村《圆圆曲》《永和宫词》等作，殆未易定其轩轾也。

陈惕庵《明故宫行》赏析

明故宫行 陈惕庵

紫金山下驱车至，城头草绿眠羸牸，寥落军民数十家，居人告我前朝事，前朝天子起濠滁，首取金陵建帝都，乌巷雀桥多甲第，龙蟠虎踞拱辰居，辰居近在山之麓，桂殿兰宫三十六，燕燕飞来又北迁，冷落陪京二百年，破军星降天帝醉，煤山日堕云阴昧，万历金枝白下来，一茎瑶草黔中出，瑶草逢春引蔓长，逆案重翻钩党忙，名士株连三字狱，相公葛岭半闲堂，半闲堂里多僚友，职方都督贱如狗，侯封关内烂羊头，钱扫国中填马口，马口钱皆卖国钱，无愁天子自安然，月浮鸳盏鹅儿酒，风度鸾箫燕子笺，燕子春灯看不足，督师日在军中哭，尚搜蔀屋选峨眉，不念椿庭和鹿肉，江淮四镇沸蜩螗，跋扈将军下九江，无复心肝陈后主，依然云雨楚襄王，云雨朝暮阳台下，忽闻江上驰戎马，凤辇三更急出城，虎山一木难支厦，锁亡猿鹤与虫沙，龙种青衣北道赊，红粉宫娥多祝发，黑头江令不还家，景阳宫里钟声杳，朝元阁下秋风早。琼树歌残胜落花，金莲步处生荒草，草中风雨泣铜驼，石上红光战血多，殿柱础磨樵子斧，御沟柳挂牧童蓑，我闻此语欲垂涕，南朝自古多儿戏，暂管莺花继六朝，轻抛社稷如双屣，几树寒鸦噪夕阳，我来不见旧宫墙，蒿莱深处多黄瓦，上有宏光字一行！

注释：

桂殿兰宫：用桂树和兰木建成的宫殿，泛指建筑华美、陈设名贵、香气浓郁的宫殿。唐．王勃《滕王阁序》：“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红楼梦》第十八回：“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破军星：即矛星、摇光星（大熊座η星），为北斗柄头第七星，因其形似剑矛，阴阳家谓其所指方向不利。或谓此即后世的彗星。《产经》云：“太岁在午生，属破军星，其为人有威，将众人之主，为人师，众人归之，富贵，秩万石，无忧患，寿九十九岁”。 民间传说商纣王和李自成都是破军星君下凡。

钩党：指相互牵引结为朋党，后汉党锢之名。宋·唐庚《白鹭》：“说与门前白鹭群，也须从此断知闻，诸公有意除钩党，甲乙推求恐到君”；蒋德华：“有明熹庙太阿倒，茄花委鬼蹲当途，钩党清流一网尽，斫削枝叶兼根株”。

三字狱：“莫须有”冤狱的别称。清·孟亮揆《于忠肃墓》诗：“意欲岂殊三字狱，英雄遗恨总相同”；赵朴初《洪湖曲吊贺龙同志》诗：“一世精忠三字狱，松崩幽谷无人知”。

葛岭半闲堂：半闲堂在杭州西湖葛岭，为南宋奸相贾似道别墅，曾藏有《洛神赋玉版十三行》端石（现藏首都博物馆）。清·厉鹗《秋宿葛岭涵青精舍》：“书灯佛火影清凉，夜半层楼看海光，蕉飐暗廓虫吊月，无人知是半闲堂”；《李慧娘》：“湖畔归来动杀机，半闲堂上夜乌飞，木棉庵里他年客，应识侬家血练衣”。

职方都督：职方，官名，属兵部，掌管舆图军制、镇戍、征讨等事。都督，统领军马的高级武官名。所谓职方、都督之类的官职，都可以用钱买到。清·留云居士《明季稗史初编》卷十六：“都督多似狗，职方满街走，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张謇《感事再叠前韵》：“去恶蕃羊闻卜式,绝羁剪马说高欢，生才为世今何寂，问政何师但用宽，挝鼓举幡卷堂揭，职方都督满街官，方愁处处连薪火，莫问区区倒履冠”；《芝龛》：“尘涴西风，昏惨惨台城秋柳，竞填补伏波前欠，明珠论斗，监纪中书随地是，职方都督盈街走，拥貂冠鱼袋出私门，多于狗，练湖佃，洋船搂，芦洲课，爪仪，更分文筋两，旂亭税酒，磺使又差肥豕腹，宫娃再选惊螓首，唱江风鼓棹说兴衰，渔婆口”。

烂羊头：东汉刘玄破王莽后，即位为帝。他滥封官爵,用了好多小人,连卑微的厨子都穿了锦绣的衣服，在长安市上招摇，当时有民谣道：“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后人引用“羊胃羊头”指泛滥的官吏、官职。宋·舒岳祥《寄帅初》：“西家女儿长日愁，匀头鼻息撼林丘，老去声石惜鸡肋，世间富贵烂羊头，青山白鹭水天远，绿叶黄鹂风日柔，欲往榆林忘南北，几回吹笛上高楼”。清·黄遵宪《述闻》诗之六：“事势可如骑虎背，功名偏赏烂羊头。”

无愁天子：指不忧国事、只知陶醉于声色狗马的昏庸皇帝。《北齐书·幼主纪》：“［ 后主 高纬 ］乃益骄纵，盛为《无愁》之曲，帝自弹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 无愁天子 ”。清·姚斌敏《莫愁湖》：“子夜歌声出画楼，湖名从此擅千秋，无愁天子愁还在，争似卢家有莫愁”。清·张宪和《摸鱼儿·题桃花扇传奇》：“问秦淮，几多奇女，烟花犹说南部，豪华公子无双士，侠骨千金相许，春又妒，尽扇底，东风泪溅桃花雨，兴亡细数，看四镇虫沙，中朝口口，残局几番误；偏安业，只爱徵歌选舞，南都金粉无主，无愁天子如儿戏，往事话添凄楚，君莫诉，君不见、六宫粉黛成灰土，风流记取，剩紫玉吹箫，红牙按拍，听唱断肠句”。

鸳盏：鸢盏。明·陈洪绶《同楼祁生看梅》：“梅下不可容俗客，只宜老衲与良朋，良朋两两飞鸳盏，又想梅精歌一声”。明•邓氏《捲帘与夫子联句》：“捲帘且放春风舞(太青),好共花飞入睡乡(太妙)，鸳盏可留佳色醉(太青),早霞如与借红妆(太妙)。”

鹅儿酒：即鹅黄酒。唐·杜甫《舟前小鹅儿》“鹅儿黄似酒，对酒爱鹅黄”。宋·范浚《张生夜载酒相过》：“玉碗鹅儿酒，花瓷虎子盐。南宋·石孝友《柳梢青》：“云髻盘鸦，眉山远翠，脸晕微霞，燕子泥香，鹅儿酒暖，曾见来那，秋光已著黄花，又恰恨、尊前见他，越样风流，恼人情意，真个冤家。

燕子春灯：《燕子笺》《春灯迷》均为滑贼阮大铖所作传奇。清·郑燮《道情》：”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销磨燕子春灯”。吴梅《过明故宫》：“南都经始，北兵飞至。问当初祝发皇孙，有多少传闻遗事。更弘光半年，更弘光半年。春灯燕子，金盆狗矢。不多时，野草迷丹阙，秋槐发别枝。”

椿庭：指父亲。以椿有寿考之征,庭即趋庭的庭,所以世称父为椿庭。《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又有孔子的儿子孔鲤趋庭而受孔子教诲,因而称父为“椿庭”,也有人称父为“椿堂”。父母合称则为“椿萱”。明?朱权《荆钗记》传奇二:“不幸椿庭殒丧,深赖萱堂训诲成人。”

蜩螗：亦作“蜩螳”。蝉的别名，比喻喧闹、纷扰不宁。庐隐《海滨故人》四：“以年来国事蜩螗，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在斯。”民国陈绍蕃《登浮邱山》：“秋风双屐上浮邱,近水遥山一望收，脱叶寒林堆曲径,帆飞远浦挂归舟，铜驼荆棘兴亡感,家园蜩螗草木愁，我愧秀才范文正,后先忧乐注心头”。

祝发：指剃掉头发。《谷梁传·哀公十三年》:“吴,夷狄之国也,祝发文身。”范宁注:“祝:断也。”《战国策·赵策》:“祝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本系指文明程度不高的民族的装扮,后来把剃度受戎遁入空门也叫“祝发”。

黑头江令：黑头，头发尚黑而官至三公的称为黑头公。此指江总。他在梁朝任尚书仆射，在陈朝任尚书令，不理政务,每日陪侍陈后主宴饮游乐，制作艳词，号称“狎客”。后来又投降隋朝，官至上开府。明·沈愚《陈宫怀古》：“景阳宫井积浮埃，三阁遗基半绿苔，惆怅后庭花尽落，黑头江令独归来”。明·瞿佑《乐昌分镜》：“送旧迎新可自由，笑啼不敢强包羞，熟能耐久如江令，垂老还家尚黑头”。

朝元阁：位于陕西临潼骊山华清宫内最高处，为皇家离宫敬奉老子的地方，玄宗时改名降圣阁。唐·张祜《杨柳枝二首》之二：“那胜妃子朝元阁，玉手和烟弄一枝”；宋·杜常《咏华清宫》：“行尽江南数十程，晓风残月入华清，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

金莲步：也称潘妃金莲。《南史?齐废帝东昏侯纪》:“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后以“金莲步”美称女子娇美的走路姿态。宋·赵师侠《鹧鸪天?赠妙惠》词:“妙曲清声压楚城，蕙心兰态见柔情，凌波稳称金莲步，蘸甲从教玉笋斟”。

铜驼：喻兴亡。晋·陆机《洛阳记》:“铜驼街有汉铸铜驼二枚,在宫之南四会道头。高九尺,头似羊,颈似马,有肉鞍,夹路相对。俗语云: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言人物之盛也。铜驼荆棘，宫门口的铜驼周围长满了荆棘。形容国土沦丧后的残破景象。《晋书?索靖传》:“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泣铜驼指对国家人民遭劫难感到悲伤。

莺花：亦作“鸎花”。莺啼花开。泛指春日景色。

作者简介：

陈玉树（1853-1906），一名玉澍，字惕庵。江苏盐城建湖县上冈镇人，父陈蔚林，秀才，善治毛诗，撰有《诗说》二卷。其侄陈中凡说他“弱龄援章句，辄兀坐一宝，据案凝思以为常，十年遂尽通经史大谊。”1886年肄业于南菁书院。1888年以淮安府廪生，举戊子科优贡，随即中本科举人。后数应会试不售，大挑教职，主讲盐城尚志书院多年。1904年秋，应时任两江总督周馥之邀，一度担任三江师范教务长。1905年应两广总督岑春煊之招，任督府幕友，后中风返乡，与世长辞。

他为人正直，淡泊自守，爱好写诗，在中法、中日战，争期间,所作诗多能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与民间疾苦,或抒发对侵，略者的愤慨和强，烈的爱，国热情,如“野人乞食扃蓬户,渔父施罛入稻田。满地哀鸿听不得,江淮何处是丰年”(见《秋晚野望》);“瘴海珠江驰露布,金戈铁马逐天骄。旌旗日影军容壮,草木风声贼胆摇。一纸中枢催罢战,也应羞见霍嫖姚”(见《乙酉春有感》)。写甲午海战中为国捐躯的邓世昌：“苦战谁援冲突将，楼船血溅海涛红”，为后人称道。治经首通训诂，兼及史学，以求济世之用。著有《毛诗异文笺》、《尔雅释例》、《卜子年谱》、《光绪盐城县志》、《粤游笔记》等，诗文集《后乐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