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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现场安魂曲清明 |
分类: 报告文学 |
今年清明最撼情的安魂曲
何建明
人死不可复活。所有悲伤与痛楚必须接受。这也是人类得以继续生存的本性。
现在的天津港区,有几个地方设置了“8·12”爆炸遇难烈士墓地。几乎每天都有人到墓地献花与烧纸,以祭奠那些在这场大爆炸中牺牲的消防队员和无辜死去的群众。我不知道那些埋在地底下的灵魂可否安宁?他们是否也与我们一样一直在咒诅那些造成爆炸事故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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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与死,很多时候就在刹那之间。人的生与死,又在很多时候或光芒四射,或毫无声色。生命如此差异,灵魂可否获得同样的安宁呢?
那个嘈杂而纷乱的爆炸现场,那些英勇奋战、又突然牺牲的消防队员们能否在结束年轻的生命之后,其灵魂获得一丝安宁,这是大爆炸现场遇到的又一场特殊的困难与困境……
这样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远比扑灭一场火灾还要难上几倍,甚至几十倍。
人死不可能复活。人死后所有的悲伤都留给了活着的人。活着的人要面临比自己更年轻的生命尤其是自己的后代们突然不辞而别地永久离去,该是何等的悲痛欲绝!
镜头一:
只差一周便是22岁的甄宇航烈士的遗体告别前有一幕让所有参加仪式的人泪流满面——其母侯永芳跪在地,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为即将永别的儿子点着蜡烛,“航航,妈妈想死你了!”“妈妈以后怎么来看你呢?”“妈妈想跟你去……”想到儿子那个沉默的深夜来电,那个连呼吸都听不到的电话,却是儿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向妈妈做出最后的呼唤和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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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二:
医院工作人员从太平间将江泽国的遗体拉出来,准备往殡仪馆送时,车子突然被两位年轻的消防队员拦住:“不许走!”“你们不能把我们的教导员拉走!不能!”
“这是上面要求这么做的,再说医院也是迫不得已,太平间里已经放不下死人了。”拉尸体的人说。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晚一天拉走,我们想多陪陪教导员……”两个消防队员竟然“扑通”跪在地上。
现场,围观的数十人人默然流泪。最后达成“协议”:让这俩位消防队员、江泽国的战友随殡葬车将烈士护送到殡仪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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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三:
烈士郭俊瑶的遗体告别时,只有他的姐姐在场。部队领导问她为啥烈士的父母没有来,他们不是与你一起从老家赶来的吗?烈士的姐姐泣不成声道:前天一家人到殡仪馆“认尸”时,弟弟的那张烧黑的脸让他们全家有些“认不太出”,所以从那一刻起,烈士的父亲就“不太认人”了。母亲则每天夜里都睁着眼不闭,问她怎么啦?母亲对女儿说:眼前总有一群孩子,脸都是黑的,有时也能看到儿子闪过,但儿子笑笑就走了,不说一句话……
听完这些话,数十名消防官兵早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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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我的战友,你们的灵魂是否安宁,将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一件比我自己什么事都重要的事!
从爆炸之后,第一批伤亡者被现场抬出来开始,许多人做着与陈晓龙同样的事:辨认死者,安排后事。
“以前做过这样的事吗?”我问这位安静地坐在我面前的中校警官、消防支队作战指挥中心主任。
“没有。从来没有过。”陈晓龙回答。
真是天再大,也就一个圆。一问,陈晓龙的父母曾在我工作过的廊坊武警学院呆过,当他报出其父母名字时,我仍旧能记忆出一些模糊的印象——30余年了,往事如烟,我们的记忆削弱多了,但“战友”二字从不模糊。
陈晓龙是“大学生”入伍的青年消防警官。有过七年的基层工作经历,当消防中队的排长、副中队长、中队长、指导员。大爆炸的前一年,陈晓龙才从基层调到支队作战指挥中心任主任。
“8·12”那天不是我值班。陈晓龙说,刚睡下,大约在十一点左右,突然听到响声,因为我家就在距事故现场三四公里的地方。第一响声,楼房小晃;但第二响声时,楼房晃得厉害。我就从床上滚起来,望外一看,已经火光冲天——在我家的北边。凭经验,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火灾,而是什么东西引发的大爆炸!于是便给天保消防中队值班室打去电话,问是不是出警了。那边回答我:出警了,但现在联系不上。我估计火情十分严重,便下楼,见下面已经聚了很多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就在这时,我收到了支队值班室电话,说瑞海危险品仓库着大火,你离得近,立即去现场看看情况。我就马上驾车赶往爆炸现场,不到十二点就到了那里。现场火情太恐怖,方圆三四公里左右全是火,还有天上落下的东西也都是燃烧物……我立即向支队首长汇报,并接到命令,要求我立即侦察和搜寻我们的消防队员。于是我就往现场爆炸核心里走,当时只穿了普通的衣着,刚往里走,就感觉空气里的温度特高,烤在脸上很痛。显然是进不了真正的爆炸点,但可以看到靠在外面的几辆被炸毁的消防车,也能看到一些活着的人在往外走,样子都很可怜,浑身血淋衣破,脸都是黑的,一看便知是高温火熏的。再想往里进就不行了,只好后撤。这时与我们的政委和参谋长会合,现场简短一合计,我们作了简单分工:参谋长负责搜救,我在现场接应,政委全面指挥并同上级保持联系。但当时又感觉十分奇怪:一方面时间过得非常紧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知干啥。身边来来去去的车子和人特别多,都在说赶紧把伤员送到医院去,送到最近的泰达医院。那当口,我好像才找到了自己的大爆炸之后的“救援岗位”——去为自己牺牲的战友完成最后的旅程……陈晓龙说。
这一任务对陈晓龙来说,也许他这一生不可能再有了。“任务如此特殊,特殊到现场我都回不过神来。”他说。
陈晓龙的任务是什么?不复杂,去确认那些牺牲的战友。在到支队工作之前,他就在天保消防中队当了七年“长官”——从排长一直到指导员,熟悉每一个战士的情况。“你最了解中队的情况,你负责这一块。”支队政委这样交待陈晓龙。
大爆炸之后,一项异常特殊的工作便是辨认伤员和死者。天津港大爆炸之突然和破坏力巨大,伤员和死者的辨认成了非常困难的事:他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黑脸”,大火熏的;他们几乎都是血肉模糊,冲击波伤害的;如果是牺牲者,面目更不易辨认,断头少臂算好的,最严重的遇难者或什么都没有了,或只剩白骨一堆,轻者也是面目全非……谁是谁,谁会是谁,辨认的任务成了爆炸事故后一项紧迫而艰巨的任务。大批亲属从四面八方赶来,每日滚动的新闻发布会需要及时公布死者名单和人数,都需要现场对死者的辨认,而且必须准确无误。
“消防支队作战指挥中心主任”的陈晓龙,现在的任务是辨认牺牲的战友,一项从未接受过“战斗任务”。
到泰达医院的时间大约在三点钟左右,那个时候的泰达医院处在一半瘫痪状态:伤员已经无处安放,医生都找不到,在抢救室的人手不够,不在抢救室的恐慌者正在逃亡途中,后来许多人折回医院重新投放战斗。因为距爆炸地最近,泰达医院在十三日的临晨几小时里,一片混乱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快快,他已经不行了!”送伤员的人拼命喊着。
“不行了还往急珍室送啊?”医院的人嚷嚷道。
“不往急诊室往哪儿送?”
“那边——太平间!”
“那、他就这样……走了?”
这样的争执,这样的沉默,在当时的泰达医院和其他医院很多。
陈晓龙在最初的时间里,看到了自己支队的俩名伤员进了重症室。这个时候泰达医院已经不收伤员了,而医院门外涌来的伤员越来越多。“赶紧往其他医院送吧!”陈晓龙就是在这种“感召”下从泰达医院到了塘沽医院。在那个地方他找到了自己老单位的三名伤员。
“陈主任,放心吧,我们在这儿看护呢!”已经有支队的其他同志在医院陪护着伤员。这让陈晓龙欣慰地意识到部队指挥协调的能力。
“晓龙,我们那些牺牲的战友的亲属有的已经到了,有的正在路上,得把所有牺牲的同志找到,并且不要让他们的亲人看到后特别难过啊!这项任务交给你了,务必要完成好!”支队领导命令道。
“请首长放心。坚决完成好任务!”
陈晓龙并没有接受过这样的任务,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一项怎样的任务。
死人会在何处?死人在医院里一般都放置在太平间。
太平间是个怎样的地方?太平间是生者与死者相隔最近的地方,可又让生者感觉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陈晓龙在回到泰达医院、医生们告诉他要认死者就到太平间时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
这是十三日凌晨五六点的时候。陈晓龙听说泰达医院的太平间里已经放了几具尸体,便赶紧往里那地方走。一推门,一股冷气袭来,让他的心一颤。再细看里面,摆放着六七具尸体,有的满身是血,有的连衣服都没有了……其容貌更不敢细看。陈晓龙的目光首先停在那个身上还穿着迷彩服的人那一具,这一定是我们的消防队员。
是的,是我们的人。第一眼陈晓龙就认出。第二眼他看到死者满脸都是玻璃碴,伴着的是仍未凝固的鲜血。
是田宝健!陈晓龙认出了死者。这是他带的新兵,他熟悉的兵。陈晓龙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但没有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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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确认自己的辩认没有错。他伸手去摸尸体的外衣口袋,找到了一只手机。一试,还能用。陈晓龙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下号码,通了……手机上显示的三个字正是“田宝健”。
手机的主人永远不会接电话了。
陈晓龙凄然默立在年轻战友的面前,一时脑子空白。后来,他轻轻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张干净纸,慢慢地给田宝健的脸上擦了擦,可这一擦,让陈晓龙的泪水一下控制不了。“呜呜……好兄弟,你怎么伤得那么重啊?啊,我连给你擦都不能擦呀!呜呜,好兄弟……”陈晓龙感到异常悲伤的是在他给战友擦脸的时候,发现那张年轻的、仍然留存一丝温度的脸上尽是玻璃碴子,无法擦洗,一擦就会划破更多的地方……
陈晓龙的心犹如刀割。当他走出太平间时,觉得整个世界变了,变得都是痛。
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气来。天保中队司务长过来向陈晓龙报告:“又有一个同志牺牲了,医院方面说是我们中队的,叫袁海……”
陈晓龙有些迟疑:“袁海?”
“是14年的新兵。”
陈晓龙点点头:他是去年8月离开天保中队的,那时14年新兵刚刚下中队,所以他对“袁海”没啥印象。
“走,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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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龙再次进了太平间。才一会儿功夫,太平间已经多了好几具尸体,有些人满为患了!
“就是他。”司务长指着其中的一具尸体说。
陈晓龙一看,眉睫不由紧锁:新兵袁海死者比田宝健还惨有,脸已经成了一团完全模糊的黑疙瘩……为了确认自己战友的真实身份,陈晓龙轻轻地翻动了一下尸体,看到了死者胸前的“保税”二字。又将尸体翻过个,后背战斗服上四个大字更加醒目上:“保税消防”。
“马上向支队首长报告。”陈晓龙长叹一声后,对身边的司务长说。
时间已至十三日上午。这个时候整个天津、整个大爆炸现场,都处在一片混乱而又有一定的秩序之中。根据中央领导指示精神,大爆炸现场总指挥部下达了一道又一道命令和指示,其中包括了对“失联者”的确认和死者甄别工作。大批专业人员和志愿者被调集到一线,消防部队更是为了接待数以千计的伤员与死者的家属而派分了多路人员负责妥后事宜。
“这项工作的难度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一位消防干部这样对我说,她说她从十三日凌晨三点被叫到单位后,一直到29日才有机会回自己的家一次,“没日没夜地陪着那些牺牲的战友的家属……你不能有片刻和稍稍的马虎,要不不知会出现啥情况,可是担当不起的!”
是的,我知道,许多消防战士的父母来了后,一听自己的孩子牺牲了,不是当场昏倒就是几天犯糊涂,分秒离不开人陪护。天津消防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一项特殊的“灭火战斗”——抚慰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们的心灵伤痛。而这,尽快寻找和确认牺牲者,并让家属在看到自己死去的亲人的第一眼时不那么悲恸欲绝,是当时的重中之重的任务,某种意义讲,可能比当时扑灭爆炸现场残留的火情还要紧急和重要。
陈晓龙的感觉便是如此。他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如泰山,不敢有半点含糊。“因为那个时候,死者家属的心是碎的,即使小心翼翼,也会触到他们的最伤痛处。”他说。
但意外的事情总是在最乱的时候出现。田宝健烈士的家属来了,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尽快看到自己的亲人。那个时候迟一分钟就可能让家属的情绪出现异常。见到田宝健的家属时,部队的领导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妈呀,一下来了二三十个亲属呀!
“晓龙,你那边好了没有?可不可以让家属到太平间见面?”领导打电话问陈晓龙。
“应该可以吧。我跟医院方面联系一下。你们等我的回话。”合上手机,陈晓龙就往泰达医院的太平间走。
“天哪!我们的人到哪儿去了呀?”陈晓龙一进太平间,立即跳了起来:原来安放田宝健的尸体柜里换成了另一个人了!他迅速翻遍了所有尸体柜,却仍然没有找到自己的战友,本来是冰冷的太平间,可陈晓龙顿时全身急出了一身汗……
“我们是奉市里的命令:医院里的尸体放不下了,统统往各殡仪馆运……”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说。
“你是说,都运到其他地方去了?知道我们的人运到哪个殡仪馆呀?”陈晓龙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又顿时从热变成了冷,甚至浑身有些打颤。
“这个我们不知道。”
天哪,我怎么向田宝健的家属交待?怎么向部队领导汇报呀?
“怎么回事?准备好了没有?田宝健的亲属们情绪很激动,他们马上想看到自己的亲人……”那边,妥后组的人催命似的在电话里跟陈晓龙这样说。
“报告:田宝健丢了,找不到了……”陈晓龙只得如实汇报。
“啥?丢了?怎么丢的?”责问声能把陈晓龙的耳朵震聋。
无奈,陈晓龙只能一五一十地如实道来。
“赶紧想一切办法把田宝健给我找到。”部队领导用异常严厉的口气命令道。
“是。”
陈晓龙满头大汗地赶到汉沽殡仪馆,但人家不让他进去:上级有令,现在不能随便看尸体。要等公安部门来做DNA检测。
“死者家属已经来了,想见一下总可以吧!”陈晓龙急了。
“那也不行。我们请示同意后方可。”
“那求求你们帮忙请示一下吧!”陈晓龙想发火又觉得没用,只得忍气等待。
同一时间里,消防总队领导也在发动其他官兵在其余的天津爆炸附近各殡仪馆寻找,结果大出意外:没有田宝健。
会到哪儿去了呢?陈晓龙一边等一边在思忖。晚上六点左右,陈晓龙被告知可以进塘沽殡仪馆停尸间了。
阿弥佗佛!人找到了。
“那你就赶紧准备吧,我们陪家属到你那儿估计个把小时时间……”妥后组告诉陈晓组,意思是他们一会儿陪着田宝健的二十多位亲属马上到殡仪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牺牲者亲属的急切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苦了在殡仪馆的陈晓龙:战友牺牲留下的面目太惨太难看!怎么办?
“求求你们了!马上帮助整一下容吧!”从不求人的陈晓龙,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求人”。
整容师来了,并且立即上手。
陈晓龙却不踏实:他要亲自看着他们如何完美地缝合他所熟悉的战友的容貌……呵,这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整容师在自己已经没有温度与生命的战友脸上、身上,用刀、用针剪裁与缝合,那针针刀刀仿佛都扎在陈晓龙自己心尖上。他感到痛,痛得喘不过气,然而他又必须坚强地、不动声色地站在整容师的身后、站在战友的面前……
整个整容时间比预期晚了两个小时,因为烈士被炸的地方太多、太严重。
“可以了吧!”当晚九点多,整容师直起身,问陈晓龙。
陈晓龙再一次细细地察看了一眼他熟悉而似乎又陌生的战友田宝健一眼,神圣而又肯定地点了点头。等整容师走后,他又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床崭新的被子盖在了他亲爱的战友的身上……
“我的儿啊……”“我的亲亲啊……”停尸间向家属打开的那一瞬,撼天裂地的恸哭与哀号声,是陈晓龙所不曾想到的。不是以前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亲人与死者相见的场面,然而陈晓龙觉得这一次这样的场景和悲恸,是他前所未见。
他的心和灵魂被震荡了,甚至有些出窍的感觉。
“儿啊,你才不到20岁呀!”陈晓龙马上意识到为何从未有过的出窍之感:原来他的战友才19岁就要永别于他的亲人……
多么悲惨的世界!无法接受的现实!对每个被大爆炸夺去亲人生命的家属而言,难道不是这样吗?
陈晓龙默默地背过脸,拭泪不止。
这仅仅是开始。大爆炸夺去消防队员的生命达一百多位,共和国消防史上从未有过的一次壮烈。
我知道,大爆炸妥后工作中像担任陈晓龙这样任务的有一批人,他们多数与陈晓龙一样,从未接受过如此特殊的任务。
“害怕,真的很害怕。”开发支队防火处监督科副科长张建辉接受了同样的任务,最初他在打开尸柜时都不敢看。“我既害怕这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战友,又怕认错了人……”
找来的认尸者都是临时抽调的那些对自己单位比较熟悉的“老兵”。即便如此,许多情况下仍然有种种“意外”:有的尸体被现场的水和其他物质所腐蚀,变得浮肿,甚至严重腐烂,完全变了形,一碰就一股臭水臭气袭来……你即使忍不住,但也得靠近去慢慢通过细节确认死者的身份。有时一具尸体,要翻来复去几次移动其身子才能最后确认。张建辉说,他就遇到一个烈士的遗体在两个地方,最后费尽功夫才“组合”到一起,并最终确认了身份。
陈晓龙遇到的难题大出一般人想象——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烈士王琪被送到医院确认死亡后,竟然又“失踪”了!我不能不好奇地一定要让陈晓龙讲讲这事。
“是这样。”他说,“因为王琪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属于烧得钙化一类的了,就是除剩骨的那种……”陈晓龙有些不想描述。顿时片刻后,又说:“这样的烈士从爆炸现场送到医院后一般就直接拉到了太平间。王琪就是这样的。因此烈士的身份也很快被确定,并且列入了向社会公布的‘伤亡’名单上。爆炸后的前一两天,医院等各个方面都比较乱,所以造成伤员和死者常常对不上号及‘失踪’的情况。王琪烈士的情况基本上是这样:他的牺牲当时在搜索现场已经确认,后来遗体拉到医院后,我们得到的信息是说拉到塘沽殡仪馆了。居然烈士安置有着落了,我们也就把他的事暂且算放一放,忙着处置其他人去了。但过了两三天,他家里的人来了,说要看烈士,那我们就赶紧准备呀!结果到塘沽殡仪馆一看,竟然没有王琪!那个殡仪馆比较大,当时放了许多尸体,我一个个尸柜拉出来察看,看了一次又看一次,结果仍然没有王琪,这是怎么回事?烈士放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失踪’了,你说怪不怪?领导一听就着急起来,说陈晓龙你咋搞的?赶快给我找出来!人家亲属大老远赶到天津来,我们怎么交代嘛!可不是呀,当时我真有点发楞了,加上连续几天几夜不是在这个医院的太平间忙乎,就是在那个殡仪馆张罗,天天跟一张张根本不认识的死人脸打照面……啥心景你们想象得出的。但这都不要紧,好像那个时候我们都变了人似的,一切都是为了烈士,一切都为了处置好爆炸事故的妥后工作。作为消防支队的一线干部,我自然不例外。但我跟其他人还有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是负责牺牲者的最后事宜,就是他们在火化前的所有安放与处置,比如接等他们的亲属察看尸体、开追悼会、遗体告别、火化和骨灰处理等等。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出现了死人‘失踪’的事!没办法,找啊!我就开始到天津市区可能存放爆炸事故中的死者的殡仪馆去一个一个的找,整整找了两天,竟然还是没有找到!”
“真出怪事了?”我的心跟着悬了起来,简直像谜一般。
陈晓龙摇摇头,说:“是我们把塘沽殡仪馆和塘沽殡仪服务站这两个地方搞错了。”
“我们只知道塘沽殡仪馆,却不知它下面还有一个塘沽殡仪服务站的小单位,而王琪则被放了这个殡仪服务站。”陈晓龙说。
原来如此!
“当我们弄明白这两个单位的情况后,就赶紧到塘沽殡仪服务站去找王琪。结果你想咋了?”
“又会有什么情况?”
“我去后既然又没找到!”
陈晓龙的话令我目瞪口呆:“你开玩笑吧?”
“是。确实开始还是没找到……”他说。
“真的是连环疑案?”我怀疑这太传奇的故事了!
“是这样。”陈晓龙讲故事似的认真道:“塘沽殡仪服务站不大,停尸间的冰柜也不多,我第一次一个个察看后真的没有找到,第二次又查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再去问服务站的值班人,他们说,都在这里,就这些,如果没有就是没有了!这不太奇怪了嘛!明明是记录在这个服务站的,为啥就没有了呢?我们不得不作细致的调查,向服务站的所有工作人员调查从十三日早晨开始进出这个殡仪站的所有死者的记录,结果证明:王琪没有出服务站,还在里面。哪为什么我们找到呢?就在我们谁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一位服务站的工作人员突然想起来了,说那天有一尸体拉来后,发现特别高大,一般的尸柜放不下,就把他搁到了旁边的一个平时不放尸的大柜里……我一听就赶紧冲进停尸间,直奔那个大尸柜,终于见到了我的战友——王琪……”
天!烈士王琪原来是这样“失踪”了!
陈晓龙:“王琪本来就身体高大,牺牲时又双手高举过头顶,所以他的骨架会比一般的死者高出不少,因此就有了上面的‘失踪’……”
真是难为陈晓龙了!
我听天津港公安局的事故现场搜索组同志说过,他们在爆炸现场后来见到的在最核心区牺牲的消防队员形状,基本上都是双手举过了头的姿势……我请教专家,他们告诉我:这种姿势证明,爆炸的火焰袭来的那一刻,牺牲者会下意识地举起手想“挡”火,于是就有了这个动作。
好惨啊!那些牺牲的消防队员们!
陈晓龙的难事不仅仅是烈士的奇怪“失踪”,他的另外两位年轻战友庞题与宇宁,牺牲得特别惨烈,当前方搜寻他们的战友将其确认是这两位战友时,其面目全无,化至白骨……这样的死者如何让亲属来认辨呢?而亲人的认辨是必须的,否则可能出现的另种意外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安抚死者家属就是对牺牲的烈士们的灵魂的最好抚慰。
“就是没有人了也要给‘造’出个真人来!”领导说了,领导说这话非常坚决,丝毫没有余地。
“人”真能“造”出来?
得感谢现代科技与医学。“人”真的能“造”出来。大爆炸的许多烈士最后的模样就是“造”出来的。
“某某和某某烈士的遗体就是这样‘造’出来的……因为当时要开第一个烈士遗体告别仪式,他俩又是确认的牺牲者,但已经找不到他们的真身了,我们只能采取‘造’了……”陈晓龙经历过这样的过程。
“上面请了北京、上海的专家,也有天津的。他们都是高手,用3D先打印个身体模型,再对着照片进行塑造。”陈晓龙说。“整个过程非常复杂,有一位烈士花了整一夜工夫才塑造完。一般我们都得站在旁边守着,主要是负责看专家们塑得像不像,因为照片上的人跟真人还是有一定差别。我们熟悉战友的模样和平时的表情,尤其像我当过他们的中队长、指导员,平时他们休息的时候我们要进他们的宿舍查铺,所以他们睡后的模样我们也熟悉。”
“唉,谁能想得到连这样积累的一些工作经历,现在都用上了。”陈晓龙悲切地长叹一声,说。
“即便如此,意外还是不断。”他说:“那天专家们给某某‘造’好后,都收工走了。我再去看看‘战友’时,发现坏大了:专家给‘他’整的是火化妆……这哪行呀!家属来一看,说不像、不是,那可就坏大事了!”
我不明白陈晓龙说的是什么意思。
“火化妆一般都比较浓些,不像真实的死人。而我们牺牲战友的亲人们,第一次或者开始见的几次都应该是死后的真容。真容接近于平时死者的容貌,所以尽量不用火化妆,这在殡仪馆是有讲究的。”陈晓龙解释后,我才明白过来。
“碰到这种情况你可怎么办呢?让专家回来重新整容?”我问。
“来不及了。人家专家忙了一整夜,又听说去执行另外的任务了。我根本叫不回他们……”陈晓龙说。
“天!你怎么办呢?”
“唉,没有办法。我自己干吧!”陈晓龙又是一长叹。
真是无法想象。一个中校年轻警官,竟然还要做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为死者整容。
“那是我战友,当时我心头想的只是如何不让他的亲属见他时怀疑‘他’是假的,否则可就不好收场了!”陈晓龙说的非常严肃。“什么事都可以马虎一点,‘人’的事绝可不能马虎。”
“你干过化妆没有?”我真为陈晓龙捏把汗。
看我直摇头,陈晓龙自个儿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把殡仪馆的一位师傅叫他,请他一起帮忙。人家毕竟比干过简单的死容化妆,比我强一些。所以我们俩人最后配合着把这事整完了……”
“咋整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陈晓龙:“那师傅画这边脸,我就跟着他画另一边脸,淡妆嘛,毕竟人家专家的‘3D’模子放在那儿,大体不会太走样,所以加上我们的又一番化妆,基本上就可以了。不过说实话,烈士的家属进殡仪馆瞅见烈士的那一刻,我的心跟着快要蹦出来,直听到他母亲那一通撕心裂肺的‘我的儿啊’哭喊声出来,我的心才从半空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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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nt them eternal yest,O Lord,
And may perpetual light shine on them.
Thou, O God,art praised in Sion,
And unto Thee shall the vow
Be performed in Jerusalem.
Hear my prayer, unto Thee shall all
Flesh come.
Grant them eternal rest,O Lord, and
那天,陈晓龙为战友抹上最后一笔红印,又整了整烈士笔挺的警服,用车子推着烈士出停尸房的那一刻,一曲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安魂曲》顿时响起……莫扎克那低沉浑厚的低音曲,弥漫了整个殡仪馆,气氛庄严而肃穆,所有在场的人低头哀伤。烈士亲属不可抑制的哭号和战友与同事的低泣声伴在一起,使得告别仪式无比凄苍与悲痛。
这场告别仪式,让陈晓龙感到极其压抑。
“换!换个乐曲!”陈晓龙建议殡仪馆工作人员。
“《安魂曲》是世界名曲,还有啥能替代它的?”人家提出。
“那你听听这个!”陈晓龙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的战友已经准备好了。
“放——!”
顿时,在新一场的烈士告别仪式上,一曲悲伤中带着高亢的新“安魂曲”响起在陈晓龙和那些前来悼念战友的消防官兵及天津各界市民的耳边——
送战友 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 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
那一刻,在殡仪馆停尸室和医院太平间坚持了十二个日夜的陈晓龙,再无法控制抑压在心底的悲怆与激动,一边默默地一遍遍吟唱着这首《驼铃》歌,一边高高地将右手举到耳旁向躺在鲜花丛中的烈士们行军礼……他希望这些天里自己的努力与陪护,是对牺牲的战友最好的道别与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