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露珠
(2024-01-25 22:30:36)
余显斌
在小村行走,稍不注意,就会感到身体湿润润的,好像淋了一身的雨滴,有一种透亮,一种轻盈,这样的感觉是常有的。这淋的当然不是雨滴,是一身的虫鸣,每一粒都如同雨滴一样晶莹,一种透亮,一样清新。
淋雨,是一种享受。
淋一身虫鸣,也是一种很美的享受。即使不是一身的虫鸣吧,一颗两颗三颗,就那样随意零落着,落在心中,也是蛮舒服的。
1
乡村,永远是虫儿的故乡,是虫儿的家园。虫儿依土而活,依草而活。有人说,有一棵草,就有一粒露珠。其实,在乡村,有一棵草,就有一声虫鸣,隐约其间,流淌抛洒。尤其是夏日的黄昏,走在田埂上,走在沟沿边,总会听到一声声虫鸣,就在草丛间闪烁着。
真的,每一根草的根部,好像都有一声虫鸣,密密麻麻的,组成一曲乡村的大合唱。
在乡村,数不出有多少虫鸣,就像你数不出有多少颗露珠一样。
露滴,还有雨滴,白亮亮的,会打湿你的衣服,打湿你的身体,虫鸣却会打湿你的心,你的灵魂,会让你的身心,在刹那间一片净白,纤尘不染,生出一芽芽的草色,开出一朵朵的小花,都是那样洁净,那样轻灵。
有时,在柳色如烟中,搬着一张竹椅坐在绿色的下面,一篇文章读罢,浑身清灵灵的,一片青嫩,一片清新,是书里文字的沁润,是唐诗宋词的沁润,更是柳色里滚落下来的虫鸣打湿的。那虫鸣一声声的,如另一种文字,平平仄仄,押着韵,带着抑扬顿挫,就那样落在心上,潮潮的软软的。
这一刻,人就是一首诗,天地就是一首诗。
这一刻,生命优美如诗,静谧如诗。
这些,都是因为虫鸣的沐浴,虫鸣的润泽,虫鸣的沁润。这样的感觉,在城市里很少产生,因为城市里没有土,没有虫生长的地方,即使有绿,也没有山村里的那么自然,那么野性,因此,这儿的虫鸣就没有山里的圆润,没有山里的饱满,没有山里的水灵,也没有山里的密集,就那么零落的几声,干瘪,乏力。即使有几声较为饱满的虫鸣吧,粘着一层灰尘,一丝雾霾,总显得不干净,也有着一种沉重,一种呆滞,哪里能和山中虫鸣相比呢?
有一次,我去了一处古都,那儿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包括近处的路面,远处的建筑,和头顶的天空,都显得有一种沉闷,一种憋气。盼啊盼啊,好不容易下了一场雨,雨滴落在衣服上,一圈圈污浊的印痕,慢慢在衣服上扩展开来,是灰尘的印痕,是污渍的印痕。雨滴里竟然带着灰尘,带着污渍,这样的雨滴,还不如没有。
这样的虫鸣,让人听了黏黏糊糊的,也不如没有。
在山村,雨是清亮的,是透着微微的绿意的,嫩生生的。山中的虫鸣,和雨滴是一样的色泽,一样干净着,一样清润着。
2
我喜欢在山村的细雨里静静地走着,默无声息地走着,雨不大,丝丝缕缕地落下来,带着一种晶莹,一种花光,就那样飘飘洒洒的,浑不着力地飘下来。这时,天地一片清亮,丝毫没有雾蒙蒙的感觉,甚至还透着绿色的嫩,还透着花色的艳。雨丝飘下,甚至还带着那样的色泽和底蕴。
人走在雨中,头发上也粘着雨丝,衣服上也粘着雨丝。
人家的屋顶上,浮荡着淡蓝色的烟雾,很薄,薄得如情话一般,如笛孔里飘出的乐音一样,就那样虚无缥缈着,远看一片,近看什么也没有了。
人走在其中,走在一种微微的凉意里,走在一种薄薄的湿润中,心里的烦恼,心里的沉重,还有一些琐事中蕴含的矛盾,都消失在雨中,消失在一种清凉一种洁净中。此时的人如空壳一般,如透明的一般,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欲望,就那样走着,真想一直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时候。
在如雨的虫鸣中行走,感觉也是这样的。
走在乡村的田野里,走在无边的草坪上,无论是早晨,或者黄昏,乡村的虫鸣都是密集的,都是纷纷扬扬的,就那么漫空飘荡,就那么随意挥洒,就那样飘落到人的身上。有人说“沾衣不湿杏花雨”,杏花雨咋能不湿润衣服啊?只有虫鸣如雨,却不沾湿衣服,可又分明打湿了衣服,打湿了灵魂。
此时,心在虫鸣中不再烦躁,思虑也一片空明。走在无边的虫鸣中,“也无风雨也无晴”;走在无边的虫鸣中,此身犹如走在光风霁月中,走在一片水晶天地里。
此时的人,也仿佛变成了水晶的,心,也仿佛变成了水晶的了。
3
虫鸣有的如雨,有的如露。
在山村的房子窗外,有一本芭蕉,到了芭蕉叶子肥大青葱的时候,绿色便铺张开,便泼洒开,以至于窗外的一团空气,也沸沸扬扬的,成为一团绿色的雾,透过窗纱,喷涌入房中,房中也是一片绿色。
有时,人坐在书桌前读书,书也成了绿色,书上的文字也隐隐泛着绿色。
读书人的眉眼,此刻也成了绿色,成了清润的颜色。
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一只虫子躲在了芭蕉叶树下,而且是一只年富力强的虫子,声音非常响亮,滚圆滚圆的,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的,“唧——唧——唧——”,拉得很长,就如一颗颗露珠,饱饱满满地从芭蕉叶子的叶脉上滴落下来,仿佛还带着一丝晶莹,一丝水亮
有人在文字中描写露珠,说露珠硕大。这样的虫鸣,如果是露珠的话,该称得上露珠硕大了。有一句诗说“竹露滴清响”,那样的露珠该就是这样的虫鸣吧,其声合辙押韵,大概也同于这样的虫鸣吧,不然的话,从竹叶上落下,坐在书房的诗人,是如何能清晰地听见的?
唐人诗中写的最韵的一句是,“昨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一粒粒的虫鸣,透过春夜绿色的窗纱,毫无疑问,也带着绿意,带着绿韵,浸染得人心一片净绿,一片轻盈。唐后主李煜后宫的宫女们,曾经将一袭绿色丝绸铺展在青葱的草地上晾着,夜里忘记回收,被一夜露珠虫鸣浸润,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绿色里有着水嫩,水色里有着白净,那种颜色,实在难以叙说,李煜为此专门创造一个名词,叫做“天水碧”。
草尖的露珠,应当叫“天水碧”。
透过绿意的虫鸣,也应当叫“天水碧”。
一夜虫鸣草尖,一夜虫鸣夜露,第二天起来,整个小村的天地,都成了天水碧了,包括小村的房子,小村的山色水光,小村的炊烟袅袅,小村的童谣,还有小村女子的微笑,小村的相思和爱情,无不如此。
也有的虫鸣很细小,甚至很娇怯,大概是初生的虫儿在鸣叫吧。小草叫草芽儿,小叶叫叶芽儿,小虫也能叫虫芽儿吧。在老家的小村,就是这样叫的,将才出生的小虫,称为虫芽儿,这样一叫,那些小虫就有了灵气了,就有了一种娇憨的特质了。这些虫芽儿没经见过世面,因此叫的时候,就细细的,很幽微,很有点如春天的丝雨,只感觉到在下,却没有多少湿意,没有多少清凉之意,可是,那种春天的意味还是有的,还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此时的心,也带着一种早春的意绪,该被称为心芽儿了。
有一个成语叫心花怒放,既然有心花,就应当有心芽儿,不然的话,哪儿有花儿啊。坐在绿纱窗下,听着一声两声虫芽儿的鸣叫,心芽儿就铺展开了,带着绿色,带着春意,带着清新,带着静谧和美好。
至于蝉鸣,就如一串串的雨珠了。
蝉鸣不但如雨珠,还是夏日的雨珠,是夏日山村的太阳雨珠。在夏日的山村,经常会飘来一朵云,本来是不应该有雨的,可是,这朵云却如一个淘气的娃娃,偏偏要恶作剧一般,唰唰啦啦地下上一串儿雨珠,滴滴溜溜的,被太阳光照射着,带着一丝丝的七彩光泽,就那样落下来,还不等你哎呀一声,用手捂着脑袋,雨就停了,那朵云就飘走了。
你的身上一片湿润,站在阳光下,很滑稽的样子。雨却躲了起来,云也躲了起来。云是有灵性的,雨也是有灵气的。
同样的,蝉鸣也是有灵气的。你在山村小路上行走,突然间,就有蝉鸣吱啦一声在头顶流淌下来,将你所有思绪打湿,将你的灵魂打湿,还不等你抬头去看,那只鸣叫的蝉就停住了,就呼啦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
蝉声打湿了你,蝉声也打湿了青山。
蝉声还打湿了满山的花朵,和满山的绿叶。
4
有山村的地方就有泥土,有泥土就有绿色,就有露珠,就有灵气,就有灵性,就会有虫鸣,一声声地响起,一声声地传唱,在山林响起,在草丛响起,在院子篱笆下响起,在葡萄树下的绿色里响起。
草,依土而活。
虫,依草而生。
在山村里,草色青青,绵延无边,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延伸到童谣的尽头,延伸到思念的尽头。每一棵草上都挂着一颗露珠,每一棵草根下都蛰居着一只虫儿,在早晨鸣叫着,在中午鸣叫着,在黄昏暮霭苍苍中鸣叫着,在月光如水的夜晚鸣叫着。
在城市里行走,带着欲望的心太累了,也太干渴了,走回乡村,走回山里,沿着青青草色一直走回去,淋一身虫鸣,为心解渴,为灵魂解渴,也为你日益枯萎的乡愁解渴吧。
余显斌,男,中国作协会员,教师,《读者》《意林》《格言》等签约作家,至今出版文集二十三本,写作至今,在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千余篇,《知音》《杜牧的江南》《一轮中国月》等一百六十多篇文章被各种考试选做考题。
本文发表于2024年1月18日《工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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