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绝技
(2022-09-15 11:34:42)余显斌
1
在老城的东边巷子里,住着李叔一家。李叔是汉族人,特别擅长于乐器,尤其笛子,吐音、滑音、垛音、花舌,变化多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李叔一旦吹起笛子来就忘记了一切,就侧着脑袋晃动着身子,吹奏的笛音自然清亮,流畅多变,如鸟儿在绿叶下鸣叫,如细雨一丝丝地洒落在芭蕉叶上。
李叔的笛子,数古城第一,是上得台面的。
古城建于几千年前,至今还保持着那时的风情,石板大街一路地延伸着,延伸向远处,两边都是木柱木制楼房,雕花镂纹,好像是宣纸上用水墨润染出来的。一条白净的水从山上引下来如银子一样,沿着一条石板砌的渠流淌着,一路绕着古城,将古城就流成了微型江南。因为地方古,所以古城文化味就浓,证据之一,是这儿的女孩见人望着的时候,脸儿就红了,就睫毛眨啊眨地看着自己瘦瘦的高跟鞋鞋尖,就看成了一副“人比黄花瘦”的宋词样子,婉约如一根嫩葱,简直一掐就断,这是嘛?古诗词的韵味啊。证据之二就是这儿的人都喜欢听音乐,尤其是乐器演奏,特别喜欢听李叔吹笛子。有的人几天没听见,就找上门来说:“李叔,吹吹吧,不然我耳朵都长老茧了,都成铁壳了。”李叔听了,高兴得嘎嘎的,做公鸭子笑,就高高兴兴鼓着腮帮子吹奏一曲,听的人心满意足地咂吧着嘴,听音乐咋还咂吧嘴啊,又不是吃了好吃的东西,可他们就喜欢那样,没法。
干啥干到精妙的境界,都是技艺。是技艺,就有师承来历,没有来路,不算真功夫,不算技艺,譬如古城磨豆腐的吴四就有祖师爷。磨豆腐也有祖师爷啊?当然了,不然豆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是谁发现的啊?是汉朝的王爷刘安。有人白着眼睛不信,一个王爷闲着手痒啊,还去推着小磨子吱呀吱呀地磨豆腐?吴四红赤白脸地桌子都顾不得擦了,告诉那人,人家不是磨豆腐,是炼长生不老丹,不知咋的就将盐卤放进豆浆中了,就制出了豆腐了,嫩白细软的,开始可不叫豆腐啊,叫“小宰羊”,和羊油有得一比的。吴四说这些话,当然不是为了说豆腐,而是为了说自己的祖先,因此他就东拉西扯就扯到自己祖先头上了。吴四说,自己的祖先啊,那也是一个人物啊,是王爷的清客,清客不是请客啊,那是两码事,清客是给王爷出谋划策智商很高的人,于是就跟着王爷学会了做豆腐。掌握了这个技术,吴家的豆腐就越做越好,就做到了古城这儿,那一说就远了,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吴四平时没事了,总爱和客人嘚吧嘚吧地谈着先人,谈的时候满脸都是阳光,甚至鼻尖都冒出汗来。他一激动,或者一得意,鼻尖就爱冒出汗珠,亮晶晶的,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
这些事可信可不信,两千年左右的事谁说得准呢。不过,这儿的人爱听,甚至有些人也相信他的话,因为如果不是有那样的来历,吴四的豆腐凭啥做得那么好啊?那豆腐打开包袱,白嫩嫩的一弹出水,可是刀子下去却齐匝匝的,根本不破。吴四夸口说:“破了,我吴四不要钱,白送。”他说完,还故意将一块豆腐朝案子上一扔,仍是原样。吴四就得意地道:“老先人留下的东西能有假吗,哥啊?”大家听了都笑呵呵地翘着拇指买了豆腐,回家清煮羊肉时,将豆腐切成一寸厚长宽各三寸的块儿放进锅里。豆腐吸饱了羊肉汤,夹起一块来尝尝,那个味道啊,简直是仙味。
当然,对吴四的吹嘘,有人也很不屑,其中李叔就是一个,他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吹牛。”
李叔说,有本事是祖传的啊,学别人的不算能耐,那算剽学来的,放在今天是违法的,得蹲号子,得戴铐子。李叔说这话的时候,志气昂扬的,好像长坂坡的赵子龙一样,大脑袋摆动着。
那天李叔坐在家里吱儿吱儿喝着茶,不知咋的又突然想起吴四吹嘘的事情,就有点感到窝火感到有点坐不住了,心气得咚咚地跳,如马儿在荒野弹蹄子,就放下茶杯问李婶:“箱子呢?”李婶一愣,一对小眼睛望着他,也不知道他无空无影地说的是哪个箱子。李叔说,就是那口自己锁着的箱子。李婶明白了道:“你的命根子,我们谁敢碰啊?放在老地方。”李叔听了就忙开了,打开衣柜摸啊摸的,摸了许久扯出一个小箱子,上面有一个精致的小铜锁,雕刻着凤凰牡丹的图案,显然是有些年的老东西了。李叔又去了卧室,找了半天,在床头柜的最下层找出一把精巧的钥匙,将锁子小心地捅开,打开箱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长匣子。自从跟了李叔后,李婶知道李叔有一个箱子,看得如眼珠子一样,一直不打开。有一次自己只是摸了一下,李叔就不高兴了,就皱着卧蚕眉瞪着张飞眼将箱子拿走了。李婶一直感到很好奇,可不知道里面是啥,现在看见李叔拿出个匣子,就问道:“啥啊,是金子啊是银子?”
“比金子银子还金贵。”李叔庄重地说。
“珠宝啊?”李婶更好奇了问。
李叔不高兴了,抢白道:“你啊,一辈子就晓得金子银子和珠宝。”
李婶知道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就忍不住道:“那是啥劳什子啊?”
李叔一听恼了,脸就红了,生气地问道:“能不能说好听点的?让人高兴的?”李婶也不高兴了,心想,老家伙,是啥贵重东西,还得说好听点呢。李婶走了,坐在一边拿眼睛悄悄瞄着,看见李叔小心地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黄绸卷慢慢打开,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一张画,黄中透出一种烟熏火燎的样子,很旧。李叔去水龙头下洗了手,拿着手巾仔细擦拭了手,甚至擦拭了手指夹缝,这才拿着画朝李婶嘿嘿一笑。李婶哼了一声说:“我敢说话吗?”
李叔知道李婶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就再次一笑,表示道歉,并主动拿着画让李婶看。李婶一看,画的上面是一个人,眉眼清秀,穿着长袍,戴着纱帽,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放在嘴边。那东西李婶认识,是一管长长的笛子。
李婶在八仙图画中见过这样的画面,韩湘子拿着笛子吹着,就是这样的,就问道:“是韩湘子啊?”
“比韩湘子还韩湘子。”
“那是哪个神仙啊?”李婶又有些糊涂了。
李叔又不高兴了道:“你就晓得神仙。”李叔说完,担心李婶又生气,就连忙解释,这个人是李暮,李暮晓得不?李婶摇着头,自己只晓得李根山这个老家伙,什么李暮别说晓得,听都没听说过。李叔哼了一声,带着不屑的口吻道:“晓得你也不晓得。”说着,李叔将那张画挂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然后坐下,拿出自己的笛子对着那幅画吹奏起来,笛音呜呜地散发出去,飘散到古城的绿色和花香中。
2
自从吴四到处吹嘘,说自己祖先是王爷的清客后,说自己豆腐来历很牛后,李叔就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说道说道自己辉煌的家史了,也应当让整个古城的人都晓得谁是李暮了,晓得自己的笛子是怎么学来的。
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这样做,就是对不起李暮,对不起自己的笛子,对不起自己的家族。
因此,每一次有什么聚会,李叔都会比以前更乐于出场了。这儿的人喜欢唱歌,喜欢跳舞,一有啥节日,就将各种乐器弹奏起来,就有女孩裙摆如花地旋转起舞姿来。就有小伙子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时,李叔也会赶来,在大家的请求中,拿起笛子,一声清亮的笛音就亮亮地响起来,顿时拽住大家的耳朵。场上立马静悄悄的,连花针落下,都会发出“叮”的一声响。一曲吹罢,全场响起哗啦啦一片掌声。
这叫什么?这叫绝招。绝招是能吸引人的,能让大家陶醉的,他吴四的破豆腐行吗?不行。
李叔过去每次吹罢,都会坐下来,和大家一块儿喝着茶,聊着闲天。李叔和吴四一样,都是这儿的老住户了,也不知是从哪一代祖上就搬倒这儿了的。吴四说,他先人是跟着马帮来的,到了这儿,看到这儿很美,就一屁股窝下不走了,就开起了豆腐店,就打下了这面招牌。说着,他还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豆腐店门面牌匾上的黑底石青字道:“晓得不,那是我的老先人在唐朝时留下的。”吴四见大家听得认真,就白着眼睛说得更来劲了,说自己祖先本来是准备待一段时间就离开这儿的,可是这儿的人离不开他啊,一个个拉着他老人家的手说:“吴老板,不,吴员外,您就住在这儿吧,我们需要您啊,我们离不开您老。听听,是您,不是你。”于是,他的祖先就住下来了,再也不走了。说完,他还女人一样四处瞄瞄说:“听说李根山吹嘘他的笛技是他唐代祖先传下来的,他有证据吗?瞎说。”
李叔听到这话后更生气,茶也顾不得喝了,就准备去找吴四说道说道,或者请人评评理,最终被李婶拦住了道:“吴四就那人,爱吹吹牛,人很好的,哪次见你不喝几盅,你好意思去问啊?”
李叔听了也就不去了,可是心里仍生气。他想,自己不能让吴四这么脏派下去,自己得拿出真凭实据让大家晓得,自己不是吹牛,是正儿八经的家传绝技,不能埋没了老祖宗的声名。他甚至想,他吴四别说不一定是刘安的传人,即使是,也是门外师,是他老先人得自王爷家的技巧,是剽学来的。自己可是硬梆梆的门内师,得自家传。因此,现在每次吹罢笛子,李叔并不急着坐下喝奶茶,而是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绸小包袱打开,拿出一张画挂在那儿,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还敬上一杯奶酒。
大家都懵懵懂懂地望着,不知道他这是干啥,敬的是哪路神仙。
李叔坐下,喝一口奶茶,这才缓缓地说:“拜祖师。”
李叔说,学艺的人都得有祖师,他们吹笛子的也有祖师爷。他说的这个,这儿很少有人晓得,这儿各族杂居,大家平时就唱歌,跳舞,也只是去吴四那儿卖豆腐时听了祖师爷一说,没想到吹笛子也会有祖师。李叔喝一口茶后一本正经地道:“学艺咋能没有祖师啊?那不是剽学吗?不是贼吗?”说着,李叔望了一眼画中人,告诉大家,这人是唐朝的李暮,唐朝晓得不?大家晓得唐朝,这儿有唐朝军队的营寨,有一些坍圮的墙体,旁边还立着保护的牌子,据说就是唐代的啊。李叔点点头,满怀希望地问,“知道李暮是谁不?”大家都摇摇头表示不晓得,李叔感到很失落很没面子,内心很受伤,打算站起来立马回家,不和这些人说了。这时,一个回族小伙子忙插话道:“是当时的宫廷乐师。”
李叔听了,眼睛如拉开闸刀的灯泡,顿时嚓地一下亮了,连连点头。
他没想到,一个回族小伙子竟然还晓得李暮,了不起啊。
旁边人听了小伙子的话,都好奇了,大家因为当地的古迹,就喜欢听唐朝的事,可是宫廷乐师是啥啊,大家可不知道。小伙子笑着告诉大家,宫廷乐师就是专门演唱吹奏给皇帝听的。大家听了,都张着嘴惊叹一声,给皇帝吹奏,那得多厉害啊?那不是明星吗?放在现在,一定能上中央台春晚了。本来,李叔准备亲自给大家说道说道的,可他又担心大家听了不信,说他吹牛。现在,这个回族小伙子讲解起来,让他既达到了推介祖师的目的,又没有了吹牛的担心,因此很感激地看着回族小伙子。跟着他一块儿来的女儿李洁也睁着毛茸茸的眼睛笑着看着小伙子,带着一种希望听下去的神态。
“接着呢?”有人急了问。
和小伙子一块儿来的李洁也催促:“马海,别卖关子啦。”
马海笑笑说:“好吧,给大家讲一个李暮的故事。”
马海说,李暮的笛音很好,当时人都认为是天下第一,是冠军。一次在宴会上,大家请李暮吹一支曲子,李暮推辞不过,就拿起笛子吹了一曲,真的如月夜流水长空落花一样。吹罢,宴会上的人都鼓起掌,可唯独一个老头没有。李暮很不高兴地问:“怎么,我吹的不好吗?”老人点着头告诉他,他吹得确是有瑕疵。说着,老头拿出笛子,将李暮吹的曲子重新吹了一遍,宴会上所有人听了都赞叹不已,包括李暮也赞叹不已。马海说,李暮当即拜老头为师,那老头教罢笛子就不见了,原来是一个神仙。
所有人听了故事的人都啧啧称叹,都带着一种敬佩的眼光望着李叔,看得出来,都成了李叔的铁杆粉丝了。
李叔那一刻的感觉简直如喝了冰糖水一样,心里甜滋滋的。他想,就凭借这点,大家都对自己佩服不已,如果自己再说出自己是李暮的后人,还不知大家会如何佩服呢。当然,这些不是最为主要的,最为主要的是,李叔要让大家明白,自己属于门内师。门内师,知道不?就是笛技得自家学,是自己老先人传下来的,不像他吴四的得自外人,那不算本事。
他觉得吴四的绝技,一定是他的先人偷窃的剽学的。
绝技,谁愿意教给外人哪?就说他吴四吧,到了今天,做豆腐的技艺不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吗?生怕别人学去了,听说有几个人去求技,吴四哈哈一笑道:“祖先留言,不许外传,大家见谅啊。”呸,那又不是你家的,你保密个啥啊?像我们这样家传的,那才有资格保守秘密,你凭啥啊?
只不过这是李叔心里想的,他却没有说出来,得给吴四留着面子。
3
李叔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做得十分巧妙,他没有对外人说,对外人说那不是在炫耀自己吗?那可是有失名门之后的做法。他只是私下里对女儿李洁说了。李洁在古城文化馆工作,到时对外一宣扬,这事不就传开了吗?李叔感到很得意,为自己的智商感到骄傲,这点吴四就想不出做不到,做起来赤裸裸的太明显了,太厚颜无耻了。那天饭后,李叔特意叫来李洁,没有单刀直入,而是曲径通幽地道:“洁儿啊,你也不小了,得跟着爹学笛子了。”
李洁摇着头,她只喜欢写文章,每天在报纸上发表着,不喜欢吹笛子。李叔轻轻叹口气,望了一眼重新挂在香案上的李暮画像。李暮长须飘飘的,仿佛在望着自己。李叔就很动感情地说,如果李洁不学习笛子,自己咋能对得起祖宗啊?咋能对得起先人李暮的在天之灵啊?说到这儿,他不说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做出很伤感的样子,悄悄观察着李洁,看女儿有啥反映。李洁的反映果然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着他惊讶地道:“爹,你在说啥?”
李叔知道李洁要问的是啥,就故作迷糊道:“让你学笛技啊。”
“不,你……还说对不起祖宗啥的?”李洁提醒说。
“对啊,是对不起祖宗啊。”李叔看见女儿这样,心里暗暗地乐着,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李洁急了,干脆直接了当地问道:“你说我们的先人是李暮吗?”
李叔不答应,拿起那把已经养得泛着光的紫砂壶嗞儿喝一口茶,在舌尖上一滚,缓缓地吞下,然后闭上眼很舒服地吁了一口气。李洁急了,催促着道:“爹,你说啊。”
李叔不紧不慢地道:“是又咋的啊?”
“我……是李暮后代?”
李叔哼了一声,眯着眼睛喝着茶,许久答非所问地道:“不学笛子,只会丢先人的脸面啊。”
李洁听明白了,自己果然是李暮的后代,是那个大唐乐师的后代,她笑着告诉李叔,自己一定要写一篇文章,让所有人都晓得,自己是李暮的后代,自己的爹爹是李暮的传人,让所有喜欢笛子的人,都来跟着爹学习笛子,学习大唐的笛子,这样以来,祖传笛技就不会断绝了,就会传播天下了。李叔听了,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一句话打断了李洁的想法道:“胡说,绝技是能随便传人的啊?”李洁愣愣,长长的睫毛眨眨,望着李叔说:“你不是说担心笛技传不下去吗,那么多人来学,不就能流传了吗?”
李叔告诉李洁,这是傻话笨话是对不起祖宗的话,吴四做豆腐的破绝技都不愿意传给外人,都宝贝得不得了,自己能把这么贵重的笛技传出去?老先人李暮当年临死的时候可是留下后话的,后代子孙以笛技谋生,千万不可传于外人,否则为不孝子孙。李叔说到这儿,指指李暮的画像对李洁道:“把他老人家的绝技传给外人,亏你说得出来。”
李洁不服气,噘着嘴唇轻轻叨咕一句:“守旧。”
“你说谁?说老先人?”李叔生气了,再次皱起卧蚕眉。
李洁没敢承认,不过觉得不反击一下太掉价,就眼睛一白道:“谁这样想的我就说谁。”
李叔生气了,左右望着,做出要拿鸡毛掸子的样子。李洁见了暗暗好笑,从自己记事起,每次和爹犟嘴,爹都做出拿鸡毛掸子打人的样子,可是,至今也没拿起来一次。李婶在旁边见了,笑着劝说:“算了算了,别做样子了。”说着,李婶给李洁眨眨眼睛道,“洁儿啊,该上班去了啊。”李洁笑着对母亲吐了一下舌头,回过头对李叔说:“爹,你慢慢找啊,找到鸡毛掸子了再打我啊,反正这儿离文化馆也不远。”说着,哼着歌走了,歌声越来越小没了影儿。她家离文化馆不远,也就是十多分钟的功夫。李洁走了,李叔气哼哼地坐下道:“这孩子,你得好好说说了,越来越没规矩了。”
“你打啊。”李婶笑着说。
李叔望了李婶一眼,不满地道:“都是你惯着的。”
李婶反驳说:“也不晓得是哪个惯着的。”说到这儿,她朝外看看,对李叔说,“我说你啊,简直是在自找操心事。”见李叔看着自己,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李婶解释说,既然担心笛技没有传人,又不愿意传给外人,那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啊?李婶这一提,又勾起李叔的烦心事,李叔喝着茶,一声不吭。李婶劝他,还是传给外人算了,免得一天到晚地操心。李叔茶杯一墩不高兴了道:“那我还是李家的子孙啊?”
“咋的就不是李家子孙了?”李婶不高兴了问。
“违背家规,当然不是了。”
李婶拿了衣服准备去洗,扔下一句话:“一头犟驴,九头牛都拉不转。”
李叔望着李婶的背影心里想,不是你娘家的绝技,你当然这样说,要是你娘家的绝技,你看看,保险和我一样,甚至连我也不教。他想,吴四的破豆腐技巧都看得跟命根子一样,舍不得传出去,都要留给子孙,何况自己的绝技。自己如果将绝技传出去,不孝不说,吴四一定会说:“他那破技术,没有捂着的价值,传出去也没啥。”李叔一想到这些,更是咬定牙巴骨,坚决不能传给外人。
其间,也有人上门来求技,想跟着李叔学习吹笛,可李叔总是笑着很委婉地告诉对方,这是不能教的,自己祖先在离世的时候曾经留下遗言,这技法只许传给儿孙,不许传给外人,否则,自己就是不孝子孙。李叔说完,做出很无奈的样子道:“真没办法,你得原谅啊。”
来人听了,只有叹口气摇着头走了。
李婶见了,用手指点着他说:“这个笛技啊,活该在你身上断传了。”李叔喝着茶,默默地不说话,外面的鸟鸣在树上传来,一声一声如露珠一样清亮晶莹,落了一地。
4
李叔放出笛不外传的话,让整个古城里的人都想学笛子的人都死了心。李叔甚至放出话,如果谁想听笛子,自己上门吹奏都可以,如果想学,没门。
如此以来,上门求学的人没有了。
可是,李叔和李洁几次谈到吹笛子的事情,李洁都摇着头不愿意。李叔慢慢的竟然有了心事,早晨起来的时候,空闲了,总是坐在李暮画像的对面默默地喝着茶,一句话也不说。李婶见了就数落说:“给你祖先说啊,好好说说。”李叔问说啥,李婶说,就说你是祖先的孝顺子孙,终于把你祖先的绝技给断绝了,再也流传不下去了。
李叔自言自语道:“断绝了也不能外传。”
李婶继续忙碌着,嘴里自言自语道:“和吴四算是一对棒槌,能躲在门后烧香拜兄弟。”
李叔听到李婶说吴四,眼睛就睁大了,好奇心就上来了,就询问李婶,吴四咋就和自己一样成了棒槌了,再说,自己咋能和他一样啊?他一个买豆腐的,自己可是吹笛子的,当年宫廷乐师的后代,是上过史书的,能一样啊?李婶说,人家吴四还说人家是王爷的人呢,没你祖先厉害?李叔就嘁的一声,表示不屑一顾,说吴四老先人那干的是啥?是狗腿子是马弁是挺差,用电视剧的话说,是奴仆。李婶告诉他,听吴四老婆说,吴四听说李叔坚决不收弟子,不将绝技外传,就终于夸了他一句道:“好样的,这才是对待祖传绝技的最好态度。祖技啊,能外传?那样做能对得起自己老先人啊?”
李叔听了再次嘁了一声,喝了一口茶道:“他晓得啥?”
“啥意思?”李婶不解地问道。
李叔喝着茶,却不说啥话了。
李婶白了他一眼:“神神怪怪的。”说着,自己拿着菜出门洗去了。这里,李叔望着老先人李暮的像默不作声。
这天,他正在喝茶的时候,门口一暗,进来一个人。他眼睛一亮,进来的是一个熟人,就是那个讲述李暮的回族小伙子马海,后面跟着笑嘻嘻的李洁。李叔早已打听清楚了,马海也是古城文化馆的馆员,和李洁是同事,就忙站起来连连让座。马海笑着道:“李叔,你还和我们晚辈客套啊?”
“应该应该的。”李叔连连道。
李叔说着,吩咐李洁倒茶。李洁答应着,忙给马海斟上茶。李叔和马海就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就聊起笛子,马海竟然非常精通,知道什么是滑腔,什么是抹,什么是刮,让李叔很是惊讶道:“你也晓得这些技巧啊?”马海说,笛子的技巧,当年就是从这儿一带传到中原的,被中原的笛师接受并融合进去。李叔第一次听说,感到很新奇,在他的影响里,笛子是中原的乐器啊,咋会和这儿有联系啊?马海笑着告诉他,在有关李暮的记载中,就有这样的记叙啊。李叔瞪大了眼睛,李洁也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显然,父女两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事,都带着急切的表情。
马海呵呵一笑,拿起茶杯喝茶。李洁急了道:“又开始卖关子了,破毛病。”
李叔瞪了李洁一眼:“这孩子咋说话的?”
马海呵呵笑着道:“没啥李叔。我这个毛病是和几个朋友聊天时养成的,到了紧要处爱卖关子,习惯成自然了。”
“讲啊!”李洁催促着说。
马海告诉他们,上次讲李暮的故事,故事里,李暮和那个吹笛老人还有一段对话。李暮当时吹罢笛子,老人曾经说,李暮的笛音里有着古城音乐的成分在内。李暮听了更是佩服不已,告诉老人,自己的师傅就是龟兹人,后来到了衣衫飞飞到了古城一带,在这儿又借鉴了古城音乐。
对于祖先的记载,李叔倒是知道一些,不过这点可没有听说,感到很是新奇。李洁更是开玩笑:“说不定还是从古城这儿传去的呢。”
马海笑着慢慢喝着茶,字斟句酌地道:“如果让李家的笛音再回到这儿,那该多好啊?”
李叔听了,抬起头警觉地望着马海,询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有些蒙,有些不明白。马海告诉李叔,自己非常喜欢汉族的笛音,对笛子的历史书籍十分上心,对李叔的笛子更是喜欢听。因此,每次李叔无论在哪儿吹笛子,自己都一定会赶到欣赏的。他说,汉族的笛子,简直和他们回族的咪咪儿一样好听。
回族的咪咪儿,李叔当然熟悉,和笛子几乎一样,音韵更加清亮,更加多变。
马海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道:“大叔,我从没听到过比你吹的更好听的笛音了,教教我吧。”
李叔听了忙摇头推辞,李洁的爷爷离世的时候再三叮嘱过,不许传给外人,还请见谅。
马海说:“大叔,规矩是能破啊。”
李叔态度很坚决,再次摇着头道:“能破,那还叫规矩吗?”
马海见李叔油盐不进,喝罢茶,只有无奈地叹口气,站起来走了。李婶见了很是过意不去,将马海送出门,回来就埋怨李叔死脑筋,抱住一个想法不知改,一条路走到黑,撞着南墙不回头的货。李叔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李婶又气又无奈,埋怨起老先人道:“你说你祖先咋就立下那么个规矩啊?”
李叔一摊手道:“过去不都那样吗?”
第二天上午,李叔喝罢茶,在外面转悠了一趟,默默地回到家里,坐在那儿如一尊佛,又过了大约一顿饭功夫,将李洁叫到跟前告诉她,从今天起,自己教她吹笛子,不然,老祖先的绝招还真就断送在自己的手里了,自己可算不孝子孙了,将来到了地下都无法给老祖宗交待。李洁因为昨天的事还在生着气呢,就噘着嘴唇不满地白着眼睛,冷冰冰地道:“我不学。”
李叔告诉她,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马海想学还学不上呢,她还不想学,到时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完,不管李洁答应不答应,李叔就拿出自己那支细长的竹笛,用一块黄色的手巾擦了又擦,然后横在嘴前,吐气开声,笛孔中流荡出一个个音符。洁净的音乐,随即在空中飘洒着,浮荡着,如青嫩的花香。一曲吹完,李叔仔细地讲解起如何吸气、如何换气、如何吐音。
李洁显然被笛音吸引住了,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按照李叔教导的方法吹着,态度很是认真。记不住的地方,她特意拿了笔记本认真记着,还不停地向李叔请教,向李叔询问。讲解完,李叔好像很累的样子,手一挥告诉她,学笛子得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吹,不能受到打扰,不能三心二意。李洁高兴地点着头,哎地答应一声,拿着笛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李叔教的很认真,一丝不苟的。可是,李洁的进步显然不大,吹起来呜呜的不成调子。李婶摇着头叹息说:“我们那个孩子,不是学笛子的料,吹笛子要耐得住性子,那个小祖宗,一会儿不跑进跑出脚板痒痒。”李叔哼了一声,许久来了一句:“你懂啥?”李婶就长叹着说,想学的能学的,死老头子不教;不想学的学不会的偏要教,不知咋想的?李叔默默地喝着茶,然后教着李洁,一点儿也不急躁,慢慢点拨着,这支曲子怎么吹,口型怎么变化,指头如何抹动,气流如何变换。每次讲好后手一挥,让李洁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慢慢吹,慢慢地自我领会。李洁点着头答应一声,笑着拿着笛子走了。
李婶在一边见了有些着急,自言自语地道:“这孩子咋学的啊,只见学不见进步啊。”说着,她站起身来悄悄走出去,想去看看李洁是咋学的。她走出院子,发现李洁的身影一闪一闪的,如一个间谍一样,鬼鬼祟祟地消失在院外那边的一片柳林后。李婶就上心了,就有些疑虑了,也间谍一样悄悄地跟了过去,进入那片茂密的林子。林子在湖的一边,湖里的水蓝汪汪的,和蓝天一起蓝成了蓝玻璃的色泽,有清亮的笛音在蓝汪汪的虚空中传来,和李叔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好听一些。李婶感到很惊讶,咋的一会儿工夫,女儿吹的就这么好啊?都超过了老头子。这丫头,还学会藏着掖着了。就在李婶糊涂迷蒙着的时候,笛音停下来,一个声音得意地道:“李洁,我学的咋样?”那声音竟然是个男的,很熟悉,自己好像听见过。李婶想啊想啊,想起来了,是马海的声音。
李洁的声音随后在虚空中传来道:“好,尤其加上你们咪咪儿的吹奏方法,更好。”
马海不解地问:“你咋不学啊?”
李洁咯咯一笑回答道:“我才不呢,听你吹着更好。”
李婶听了无声地笑笑,悄悄转身退了出来,慢慢走回去,把见到的事情听到的话告诉了李叔。李叔并不生气,拿起紫砂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缓缓吐出两个字说:“知道。”
李婶一愣,瞪着小眼睛看着他道:“你……知道?”
李叔点点头,得意地告诉李婶,洁儿一直就不喜欢吹笛子,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教她为啥,不就是为了现在这样吗?
李婶不解地问:“你不怕违背老先人的遗言啊?”
李叔呵呵一笑:“我违背了吗?我教外人了吗?”
李婶想想,李叔也就教了李洁,真还没教外人。于是,用手指点点李叔,笑着忙碌去了。
半年后,马海在乐器吹奏竞赛中获奖。消息传来,李叔正在喝茶,高兴地对李婶和李洁说:“老李家赚了,赚了个大奖,还赚了个女婿,还有了笛技的继承人。”
话没说完,李洁脸就红了。
李婶一脸的笑,一句不吭。
不久,李婶出去买豆腐,好像有了什么重大发现似的,回来悄悄对李叔道:“你说怪不怪。”李叔正在给老先人敬香,敬完,作了三个揖,才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问道:“啥事啊?”李婶说,自己去卖豆腐,发现吴四店铺里不是吴四在买豆腐,是一个年轻人。李叔哼了一声道:“怪啥?他儿子嘛。”李婶说不是的,邻居说是吴四招收的徒弟。李婶说完轻声道:“吴四真能招徒弟?我不信。”
李叔轻轻一笑,没有说话,坐在那儿那这一把紫砂壶,吱儿吱儿地喝着茶,茶汤入嘴,在舌尖一转,滑入喉内。这一刻,他心里很舒爽,为啥舒爽,一时又说不出来。他想,这个吴四还真的是一个聪明人,智商都赶上他了,了不得。过两天,他得去找吴四好好聊聊,相互交流交流心得,不然,还真跟不上形势了。
(余显斌,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山阳中学3楼1号;邮编:726400;电话:136891437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