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在山里，村民多爱种植花草，一般不名贵，但是很多，有桃树杏树，还有梨树，沿着围墙栽着，高高低低的，花开的时候，一片花色氤氲，一瓣瓣花瓣飞落墙外，就是一场花雨飞飞，落在路人的肩上，落在路边草地上。还有葡萄藤，顺着几根树干攀爬着，蔓延着，扯出一片绿色，硕大的叶子随风荡漾着，荡漾出一院子的绿影。青苔在阶沿前点缀，草色在石板旁浸染，带着一种野性，一种生机。

当然，还有几十竿竹，绿影摇曳一片，有些沁人。还有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圆润，珠光宝气，在朝阳下闪射着丝丝的光线；还有虫鸣，一声声在草中响起，是另一种露珠，甚至比露珠还硕大，还清亮。

这些，都是乡村小院的风景。

但是，乡村小院中最美的风景，却不是这些，应该是一道篱笆。

篱笆是小院的点睛之笔，是小院最美的册页，有一道篱笆，就那样在小院的一角一圈，就圈出一篇山水田园，圈出一篇乡村生活的小品。

1

乡村小院的篱笆一般都是竹子打的。在小村，竹子是处处可见的，生长在山沟，蓬勃在池塘边，小路上，还有山坡上。竹子砍了又发，易长。打篱笆的竹子是有要求的，得用细长的，一根根砍下，一端削尖了，在春雨飒飒土地膏润之后，就插进地面。由于雨水足，土地湿润，因此竹子是很容易插的，手腕一叫劲，嚓地一声，竹子的一端就插进地下。竹子都是交互斜插着，就打成了一个个方格，都在两尺左右，很均匀，就如乡村女子在鞋垫上绣的梅花格子一般。

也有的篱笆不是竹子的，搭得很简单，就是钉上几根木桩，用竹子横架在上面一绑，就成了篱笆。

这样的篱笆，只要走进山村，只要叩开人家的柴扉，都能看见，就那样出现在院子的一角，出现在门前户口。这样的篱笆是拦不住狗，也拦不住鸡的。其实，扎篱笆也不是为了这些。为了什么？好看而已。

篱笆里的地当然是很泡很软很肥的，至于所用的肥料，一般都是猪粪，埋在土里，一场细雨后，土地里就冒出淡淡的烟雾，地下好像有一口锅在烧着火，这是猪粪在发酵，发酵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种菜了。

篱笆里的那片地，是绝对不会种庄稼的。

庄稼是种在田野中，种在那边的水田，或者旱田里的，有小麦，有豌豆，当然还有油菜，东一块西一块的，和麦田交杂着。到了农历二月的时候，春风从远处的天边刚刚吹来，吹嫩一星星草芽，吹软河边的柳条；雨丝刚刚变软变细变柔，麦苗就绿乎乎地生长着，如一片丝绒裁剪的；油菜随之就金晃晃地开花了，绿色和黄色掩映着，交杂着，色调简单，但是干净，醒目。这时，就有乡村的女孩提着篮子，走在田野的绿色里寻找野菜，有蒲公英，有荠菜，有马兰头，拿到水里一洗，清灵灵的，下开水一滚捞起来凉冷，兑上醋、芝麻油和蒜汁，还有精盐，凉调后吃，一嘴的草木清华，很清鲜。女孩走过原野的时候，白裙子蹁跹着，长发飞飞的，就如一朵硕大的梨花瓣，将一个春天都点染得一片喜气，一片温馨。

此时，院子里的篱笆后，那片土上也开始准备种植蔬菜了。

2

小院篱笆扎好后，土地翻整好后，当然不算结束，还有别的事情要准备的，就是将山泉水用水管拉了，拉到篱笆的一角，用水龙头关着，用水了，就打开水龙头，白净的水就哗哗地流淌出来；不用了，就随手关上。

山里的水净，白净如从民歌中流淌出来的，如从良心中流淌出来的，因此，很养人。

篱笆内的地块不大，一般都是几铺席子的样子，很平整，也如席子一般。但是，再小的地，也得给韭菜准备一块地方。韭菜喜水。凡是长得快，长得旺相的植物，都喜欢水，根部都仿佛有着一张张小嘴，在咕嘟咕嘟地喝着水，荷花荷叶是这样，水芹菜是这样的，葡萄藤也是这样的。葡萄藤哪里是在吸收水分，简直是在喝水啊，就如人口渴了一般，拿起一碗水咕嘟咕嘟地灌进去——一桶水倒到葡萄藤根部的坑里，一会儿就没有了。葡萄藤上的芽苞，饱满着鼓胀着，绿中带着一抹淡淡的紫红色，在水分的催促下，就慢慢地张开了，就长成了一片片的叶子，那叶子一掐一汪水。

韭菜也是这样的，见水就长。

因此，春天的时候，尤其一夜细雨悄悄飘洒下来后，第二天去篱笆边一看，一片韭菜绿嫩青葱，肥乎乎的。如果没有下雨，就得浇水了，就得打开水龙头了。水龙头里的泉水，就会哗哗地流淌出来，就会滋润着土地，滋润着韭菜，地面甚至会传出吱吱的细微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生命的小嘴，在悄悄地吮吸着泉水，这小嘴有土地的，当然也有韭菜的。山里的泉水，都是从坡上的山崖后，或者石缝中引来的，没有一丝渣滓，简直能当纯净水。城里人喝纯净水，稀罕得什么似的。村里不只是人喝纯净水，猪狗鸡鸭喝纯净水，就是韭菜、葱蒜也喝着纯净水。

喝纯净水，人开心，健康，红光满面，就连走路的步子也咚咚的带着响声。

喝纯净水的动物也是欢快的，别的不说，就连最笨拙的鸭子也晃着肥胖臃肿的身子，一路嘎嘎地叫着，声音很响亮，很骄傲得意。

喝过纯净水的蔬菜当然也开心，也健康，这些是不用猜测的，从韭菜，从其它蔬菜青嫩的色泽就可以看出。城中卖的蔬菜，带着一种枯苍感，露出一种无精打采的情态；小村的蔬菜每样都水灵灵的，都生机活泼的。别说蔬菜了，就连村子里的女孩都水灵灵的，都青嫩嫩的，轻轻一笑，就如一串水珠流洒着，将人一颗疲累的心洗涤得清亮亮的。

韭菜易生，几天就是半尺的样子。

韭菜得割着吃。有的人用手指去掐，村人不，因为指甲带着毒性，掐过之后，韭菜的断茬处就容易变色，变成黑色。刀子割后，韭菜的断茬不黑，仍然是绿色的，品相很好：吃东西就吃一个品相，村人比谁都讲究这点，也都明白这点。割完韭菜别拿着就走，得打开水龙头，让白净清亮的水流淌出来，将韭菜齐齐浇灌一下，润泽一下，就如一个人受伤后，得吃点营养品补充一下一样。韭菜供给村人美味，村人是知道感激的。再说了，如果不浇水，韭菜在太阳的照射下，断茬处水分散发，就会枯死一截；浇水后就不用担心了，有水分保养着，韭菜的断茬处仍青嫩嫩的，甚至还冒着绿色的汁液。

割后的韭菜，就在水龙头下洗着。

水龙头靠着篱笆外面的角落里，就是一个瓷砖砌就的水池，白白净净的。水流白净，洗菜人手指细长白净，上面沾着水珠就更加白净，更加清亮了。

韭菜切成三寸的段放在陶罐中腌着，半个月后拿出来尝一口，酸酸的，还带着一种清鲜的味道，卷着吃煎饼，一口气能吃四、五张；吃糊汤的时候，一箸韭菜一口糊汤，是舌尖美味。韭菜摊鸡蛋，韭菜青绿，鸡蛋金黄；韭菜嫩，鸡蛋也嫩，用来下酒最美。

3

篱笆的那边，得种上小白菜，不要多，但也不能没有。小白菜需要肥地，小院篱笆圈下的那片土最好，肥啊。细雨将下未下的时候，就赶快拿了菜籽撒下去，然后拿一把大扫帚，将土地扫一遍，让细细的土将菜籽盖住；有的人用锄头翻土盖菜籽，一看就是外行，菜籽多小，被土层厚厚地盖着，菜芽怎么能冒出来啊？菜籽撒罢，夜里睡着床上，听见外面的雨丝细细地飘洒下来，如蚕吃桑叶一样轻盈，心也就带着一种无言的喜悦慢慢睡去。劳作后的心是带着希望的，是沉实饱满的，睡的也踏实香甜，一觉醒来，窗外鸟鸣声唧哩唧哩地响着，洒落一地。窗户上亮亮的，天晴了，穿了衣服打开门，天青嫩的一弹就能出水，山的线条也变软了，对面人家淹没在一片红黄白的花海中，只有说话的声音在花海里响起。至于菜籽，就不要去管它了，它借着雨水的滋润自己生长着。不几天，细小的菜籽就爆出嫩芽，小得如虫儿的鸣叫声，隐隐约约的。菜芽是两瓣，鹅黄色，微微地张开着，如一张张小小的嘴儿在努着，在对着天空奶声奶气地呼唤着雨水，就如婴儿寻找着奶汁一样。春天就如母亲一样体贴，善良，是一个好雨知时节的季节，雨就密密麻麻地从天空落下来，带着柳色的青绿和花色的红艳落下来，落在这样一张张小小的嘴里，让人见了，仿佛能感觉到这些小嘴一张一合的样子，仿佛能听到这些小嘴吞咽雨水的声音：咕嘟、咕嘟、咕嘟……呛着了，还咯儿一声打嗝呢

菜芽儿慢慢长大，一星星变成一点点，就那样浸染开来，然后就长成了小白菜的形状，白色的菜心，绿色的菜叶，色泽清淡如齐白石老人画中的景色。我曾在齐白石老人的画中见过这样的景色，一棵小白菜横斜地放着，旁边零零落落地散放着几朵蘑菇。菜叶上还有一只蚂蚱，在弹动着须子，翠嫩如白菜一般，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春天的小白菜真嫩，嫩得如水。

春天的小白菜，带着一种清淡新鲜的味觉。

将小白菜连根扯下，在水龙头下一洗，下面条的时候，切上一把放在锅里，面条马上就多了青葱一色，也多了一味，是绿水青山的味道。绿水青山也有味道？当然，不信你到乡村走走，随意走进一家院子，吃上一箸小白菜，就知道什么是绿水青山的味道了。小白菜凉调着，当然得和粉条一起，白口吃，或者下酒，都是很不错的。

小院篱笆里当然还有别的菜蔬，有葱蒜。葱蒜和小白菜一样，也喜欢肥地，加上雨水充足，就呼呼地生长着，就如和谁拔河一般，和谁拔河啊？和春风拔河啊，最后胜利的当然是春风，将葱蒜都拔高了，拔长了。葱长得绿乎乎的，每一根葱管都圆圆的，鼓鼓的。有顽皮的小孩会掐一段葱管，放在嘴里吹着，发出呜呜呜的响声，就是一个小喇叭。至于蒜苗呢，就那么披离着，如唐朝女子的飘带随风飘摆着，好像有笛子一吹，就能跳《霓裳羽衣舞》一般。雨水足后，扯一棵大蒜，下面就是一个硕大的蒜托，也鼓鼓的圆圆的胖乎乎的。

春天的葱蒜，和春天的韭菜一样，都很香。

农村有谚语道，“三月韭菜，香得实在”，村人炒菜的时候，是不下茴香，不需要鸡精的，只要一把韭菜切段入菜就好。其实三月的葱蒜更是这样的，如果有豆腐，将葱连根罢了洗净，切成三寸的段，放入切块的豆腐中炖着，一清二白的，既养眼也养舌。蒜叶当然也能炖豆腐，和小葱炖豆腐没有什么区别。

4

慢慢的，进入初夏，小院篱笆里更是热闹了，就出现了西红柿，就出现了辣椒，就出现了胖乎乎的茄子。有的人还在地边种上几窝南瓜，然后，就有一朵朵南瓜花盛开如金，就有一个个瓜躲在瓜叶中，等到人发现的时候，南瓜已经长得有脸盆大了。

篱笆也不能闲着，不能空在那儿。

在乡村，是没有空闲的地方的，如果空下一寸土，就是一种浪费，篱笆边也是这样的。等到下雨的时候，村人就会拿着一根指头粗的树棍，一头削尖了，顺着篱笆竹棍边，隔一步的样子，戳下一个小小的洞，放进一颗豆种。豆种有豇豆的，有四季豆的，有蛇豆的，有扁豆的。雨是植物的营养品，一场雨后，这些豆子都冒出芽来，对开两瓣，一天天长大，扯出藤蔓，就顺着竹竿四处乱溜，四处乱爬，扯出一片片豆叶，将整个篱笆就遮成一片绿色的屏风，也将整个院子映衬成一片绿色，甚至将院内人的眉眼也映衬成绿色的了。豆花开了，偏不开成一色的，有蓝的，有紫红的，有玉白的，有黄色的……每一朵都有翼翅，都有须子，就如一朵朵蝴蝶，在院子里随风飞舞着。有一首诗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菜花一点儿也不像蝴蝶，豆花才像呢，就是一只只活生生的蝴蝶。有时，有蝴蝶飞来，也停在豆花旁摆动着须子，振动着翅膀，大概也将豆花误当做自己的同伴了吧。豆花一茬开后一茬开，豆子也就一根根长出来，豇豆细长如带；四季豆弯如镰刀；扁豆真的很扁，如谁用手压了一下；蛇豆真长啊，像极了蛇，切了炖汤，吃馍的时候喝一碗，打一个嗝，嘴里冒出的都是青葱草木的气息。

有的村人在种豆的时候，还专门在篱笆边种上几颗牵牛花的种子。世间生命力最旺盛的草木，就算牵牛花了。牵牛花的藤蔓扯起来的时候，那不是顺着篱笆游走，简直如一个顽皮的孩子，顺着篱笆奔跑着，没有一定的路线，想咋跑就咋跑，跑就跑吧，还得意地叽哩嘎啦地笑着，一朵朵牵牛花当然是它们的笑声：牵牛花全开的，是哈哈大笑；半开的，是咧着嘴笑；至于花骨朵，当然是将笑未笑。相比而言，花骨朵要稍微含蓄一点儿，全开的简直就是一个傻大姑嘛。

院子里，一院子绿色，一院子的花朵。

牵牛花是会跳跃的，小院篱笆隔着房子的窗棂还有几步，可是，牵牛花的嫩头就那么一跃，就跳过去了，就攀爬着窗棂，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着，不是一根，是几根拥挤着，好像都在喊着，啥稀罕事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看就看吧，这些山中草木，都有点少见多怪，也不知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扯出几朵花儿，呵呵呵地笑开了。

夏日草木长，雨水招手来。

乡下人走亲访友，平日没有工夫，各自忙着各自地里的事情，要锄草，要翻地，到了雨天就有空闲了，就去亲戚家转转，看看。雨下着，小村一片水意迷蒙，一片雾气弥漫。有亲戚上门，当然得炒菜，得喝酒。村人不去菜市场，再说也没有啊。菜就在篱笆内的地里，主妇顺着篱笆转上一圈，手伸进篱笆方格里，另一只手提着篮子，不一会儿，篮子里就有了水嫩的黄瓜，紫胖的茄子，瘦俏的辣椒，还有韭菜、葱蒜，有的木桩篱笆上还会长出木耳，就随手摘了，也放在篮子里，然后拿到龙头下一洗，拿回灶房。砧板响起来，菜刀响起来，烟囱上冒出袅袅的炊烟，锅里响起吱啦吱啦的炒菜声，不一会儿，桌子上就青红紫绿摆满一桌，下酒佐饭都很方便。

秋天早晨，一地白霜，一地落叶，小院篱笆里蔬菜仍是一片，辣椒红了，是润红；西红柿也红了，是水红，醉眼。

篱笆的一角还有一种草木，是不能不写的，那就是芭蕉。一丛芭蕉，一卷绿色在春雨中扯出，慢慢地就展开了，就肥嫩了。芭蕉一般都在篱笆那边，靠近人家的窗户，春天嫩绿，夏日墨绿，映衬得房内也是一片绿色荡漾着，映衬得房内读书人的书本也是一片绿色。下雨了，芭蕉叶上浮荡着一袭青烟，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飘入窗内，浮荡在书房里。雨丝落在芭蕉叶上，唰唰唰的，就是古诗里的芭蕉雨声了，是很韵的意境。

这些诗意，都是因了一圈篱笆的出现。因此，小院篱笆也就成了游子最美的记忆，成了乡村最美的风景。乡村慢慢老去，篱笆也慢慢退出小村的院落，可是，游子的乡愁不会老，不会退去，每当虫声响起时，每到丝雨落下时，就会想起故园，想起乡村，还有乡村的那道小院篱笆，就会沿着记忆的小径走回去，徜徉一番，静坐一会儿，养养心，也洗涤一下自己满是灰尘的灵魂。

（余显斌，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山阳中学3楼1号；邮编：726400；电话：13689143798）
余显斌，《读者》《意林》《格言》等签约作家，至今出版文集十七本，写作至今，在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千余篇文章，《父亲和老黄》等五百余篇文章在各级征文中获奖，《知音》等八十余篇文章被各种高考会考、中考以及其他考试选做考题。
本文发表于2021年4期《珙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