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妈妈的继父

余显斌

反感继父，并不是因为他是继父，而是因为他是火葬场的工人。

第一次，他伸手去拉我时，我只有6岁，向后直躲，仿佛躲避瘟疫一般，说：“不要碰我，你脏！”一刹那间，他的笑凝固在脸上，很尴尬。母亲扯了我一下，责备道：“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说着，把我向前推，让喊爸。可是我死命地向后退，就是不喊，嘴里还说：“我不要这个爸，他是火葬场的，脏。”

他和我母亲都愣了一下。母亲迅即举起了巴掌，被他劝住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充满了不愉快的气氛。

但是，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他都进了我的家，成了我的继父。

继父每次下班回来，路过水果摊时，总会买一些水果：香蕉啦、橘子啦什么的，极力地巴结我，想搞好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每次，他把水果递过来，我都会连连后退。虽然嘴里吞着馋涎，但绝不动那水果一指头。原因很简单，他是火葬场工人，手很脏。

他很无奈，每次都当着我的面，把手清洗一遍又一遍，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又把水果拿到水龙头下冲洗，认认真真的，还用上清洁剂。然后，拿到我面前，满眼渴望地说：“吃吧，干净呢。”

但我仍然很少吃，甚至不吃，我觉得那种脏不是水能洗净的。

那时，不知怎么的，我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觉得在火葬场干活，身上总有一种沉重的阴森气，仿佛从《画皮》电影中走出来的鬼魂一般，给人一种瘮人的感觉。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了，偏偏要找这么个人进家，让人一天到晚都惶惶地害怕。

由于这，捎带着，我对母亲也很不满，爱理不理的。

私下里，瞅继父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训责我，说我不懂事，不替别人想想；说我命苦，死了父亲，现在有一个人疼，自己却和人家生分。说着说着落下泪来，说得我也流了泪。

我猜测一定是他在母亲跟前挑唆了，就更不待见他了。

那一次，经过一个油条铺，他高高兴兴地进去，买了几根油条，递给我。我一掌把油条打落，大声说：“你又不是我爹，一个火葬场的人，我不吃你的油条。”说完，转身跑了，心里，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意。

跑了一段路，见他并没有赶来。回过头，见他蹲在地上，双手捧着头，肩膀耸动着。显然，在伤心，在落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痛苦悲伤，我的心里，微微地有了一些内疚。

其实，他的模样蛮不错，年龄也不大，是蛮可以娶一个大姑娘的，但不知怎么的，却入赘到我家，做了我的继父。当我懂事后，拿着这个问题去问母亲时，才得知，继父原来是父亲的同学，父亲病重时，把我们托付给了他。这是一个超负荷的托付，因为当时，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值钱的东西都买了，而且还借了一屁股的债。父亲一死，一个家眼看要散了。继父看看这个赤贫的家，和可怜无助的母亲，咬咬牙说：“嫂子，如果你不嫌弃，我来撑持这个家吧。”

一句话，母亲和继父走到了一块儿。

随着年龄的增加，我逐渐地能接受继父了。可是，由于长时间的习惯，“爸”这个称呼，却无论如何喊不出口。

继父仍然是初进门时的样子，整天笑眯眯的。随着年龄老去，越加婆婆妈妈的了。那时，我已经是高中学生了，离家有一段路程，就在学校住宿，有时甚至一个月也难得回一次家。这时候，继父就会来，送生活费啊，或者送御寒的衣服。用母亲的话说，你爸简直成了听差的了，电话一响，随叫随到。

记得一个冬天的早晨，刚下了一层薄霜。下课后，传达室老头叫我，说有人找。我走出去，继父就站在校门外，缩着脖子，哈着气，怀里抱着个包，见了我，说：“天冷了，你妈让送来的，怕你冷。”

每次送东西，他都会这么说。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钱，递给我，说读书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营养，不要饿了自己。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外走着。我去送他，一块儿向外走，经过一个烧饼铺时，他随手买了两个烧饼，自己一个，给我一个。突然，他又觉得不妥，解释说：“我来时，洗过手。”

我的眼角里，一时蒙上了一层云翳，低下头，大口地吃着烧饼。他看着，很高兴，拍拍我的肩，走了。

那年冬天的一个午后，接到继父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病了，让我回家看看。

我回到家，母亲已经住进了医院，肚子里长了一个肿瘤，被切除了。见到我，母亲在病后的疲劳中，带着微微的笑意，说：“经常埋怨你爸婆婆妈妈的，这次要不是你爸婆婆妈妈，大概我要到病死才会进医院呢。”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母亲倒没放在心上，继父却急了，让母亲去看看。母亲心疼钱，不去检查，继父急了，说：“你这不是不关心自己，是害我和小叶：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得了？小叶怎么得了？”在继父的一再说服下，母亲住进了医院。医生检查说，再有几个月的耽搁，就没得治了。

母亲说着，一脸幸福，40多岁的人了，那眼光里，却含着一种新婚的娇柔。

继父笑眯眯的，忙着给我们娘俩打饭去了。

望着母亲，我说：“其实，我也看出你肚子大了，还一直以为——以为你要给我生小弟弟呢。”

“什么弟弟啊？”母亲说，眼圈泛红，“你爸是个好人，怕有了弟弟冷了你，就不让生了。”

这时，继父正好买饭回来，仍然一脸笑眯眯的，一副婆婆妈妈的样子。我忙跑过去，接过饭盒，真诚地说：“爸，你歇着吧，我来。”

明显地，我感觉到，继父的身子颤了一下，眼睛亮出了无限的喜色。母亲回过头，擦掉了眼角溢出的泪花。

婆婆妈妈的继父，让我一颗冰冷的心，融化在一种婆婆妈妈的父爱中。

    （余显斌，陕西省山阳中学教师；邮编：726400）

      本文发表于2011年11期《意林.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