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
份 情 , 那
份 爱
(重发)
故乡是一个土家族山区小镇。文革时期,小镇上的人们生活虽然穷困,但历来民风淳朴。小镇上,称姑姑,不叫姑姑,也不叫阿姨,而是叫孃孃;而且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张王李赵、付宋陈邓,一家人的孃孃,就是全镇上的孃孃,那辈分是无论如何乱不得的。
阿明和阿珍是同龄人。阿珍小月份,虽不同姓,却是孃孃辈。两家都在小镇世代居住,斜对门,仅距几十米,算是“洛阳女儿对门居”、“两小无嫌猜”的那种。
后来阿明上县城读书去了,阿珍也去了湘黔铁路。“整党建党”那年,阿明当了回乡知青,阿珍也从湘黔铁路回来了,而且都成了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那一年,阿明刚满二十,阿珍才十九岁多一点。
阿明能吹会唱,阿珍能歌善舞,长时间的相处,彼此间都有了好感。阿明自编自演,阿珍忙前忙后,配合总是那样默契。到后来,对方心里想个什么,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都能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一次,宣传队排演一个小歌剧,阿明演解放军战士小李,阿珍演女民兵连长艾武。剧中歌颂的是军民鱼水情,两个人演得很投入、很成功。到邻近的公社、场镇巡回演出,场场都是热烈的掌声。两个人很高兴,而情感也像春天里的竹笋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疯长了起来。
打那以后,无论排练,还是演出,两人总是到得最早,也走得最晚。因为,只有在宣传队,他们才能够天天在一起,时时不分开。两人的情感还在与日俱增。然而,阿明是晚辈,阿珍是孃孃,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辈分不合谈恋爱,小镇上的人是会指背脊骨的。人言可畏啊,彼此只能在心里暗恋着,谁都不敢挑明,更不敢越雷池半步。
有一天,阿明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写着“我爱你”的纸条悄悄夹在毛主席语录本里,使个眼神,当众递给阿珍:“来,你要的语录本!”
第二天,阿珍把语录本也当众还给阿明:“还你语录本。”阿明清楚地看到阿珍此时的脸分明有点红。
接过语录本,阿明急忙跑到厕所,打开一看,那张纸条还在,只是在“我”和“爱”字之间,多了个“也”字。阿明禁不住心突突的跳:“原来她心里也有我!”
然而,碍于乡风,两人始终没有找机会单独约会,也没敢把心事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一年的夏天干旱,雨水很少,也特别酷热,加上二十四个秋老虎,庄稼几近绝收,好多人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日子一天天在闷热中过去,两人的心也一天天在痛苦里煎熬。
重阳节刚过,阿明发现阿珍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贸然相问;想和她单独谈谈,一是难有机会,二是鼓不起勇气。
直到有一天傍晚,阿珍去阿明家屋后的水井挑水,才有了一个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阿珍见四下无人,急急忙忙把不知揣在兜里多久了的一个信封塞给阿明,哽咽着说:“我要出嫁了,下个月初三。家里人说少一个人就少一口饭。这里有张照片,照得不好,留作个纪念吧。”
阿明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看,阿珍已走出了好远好远......
阿明心里知道阿珍爱的是自己,好想找个人去阿珍家说说,不要把阿珍嫁出去。可是找谁呢?谁能有那个本事把辈分不合的亲事说成呢?阿珍的爹妈能把本该当孃孃的人嫁给一个矮辈么,何况人家年月一天天近了?
那一天来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二。男方家抬着彩礼,放着鞭炮,吹着唢呐,来接亲了。听说,男方家很殷实,是在离小镇二十多里的乌江边,那是一个饿不着肚子的富庶之地。
初三天大清早,阿明独自躲在自家的小楼上,不敢下楼,不敢看阿珍离别时的样子。可是,听着唢呐“咿呜咿呜”的吹,想着阿珍马上就要天各一方,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阿明又忍不住趴到窗前,想看一看阿珍最后一眼。
突然,鞭炮响了,长号也“嗷嗷......嗷嗷......”的叫了,阿珍“起身”的时辰到了。
顿时,阿明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泪眼中,阿明看见有人已撑起了红纸伞,阿珍要出门了。可过了好久,好久,才看见阿珍被人拥到大门前。
阿珍一只手用手帕蒙着脸,一只手死死扳着门框,不肯出门,只是呼天抢地的哭。阿明知道,那是她不愿出嫁呀,便忍不住也失声哭了起来。
好半天,阿珍的手都没有从门框上松开。阿珍的嫂子抹着眼泪走过去,一边劝说一边用力扳开阿珍的手,才把阿珍推出了门。
在众人的推搡下,阿珍蒙着脸,抽泣着,一步一步朝阿明家门前走来。到了阿明家门口,阿珍突然停下来,撩开手帕,朝阿明家堂屋里看了好几秒钟,又才被推搡着继续朝前走。阿明心里明白,阿珍也是想看自己最后一眼,而自己竟连阿珍这个小小愿望都没能满足。
阿明看到了泪人儿似的阿珍,看到了阿珍眼里的幽怨,更看到了阿珍心里的无奈。看着阿珍的背影一步步远去,阿明心里一阵阵绞痛,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阿珍走后的几天里,阿明死了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家人都以为是病了。宣传队长几次派人来叫阿明去排练,见阿明躺在床上,不知是怎么了,也不好强求,只有回去如实报告。
后来队长亲自到家请阿明,看到阿明瘦骨嶙峋、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好说:“安心养病吧,好了再来。”
从那以后,阿明就再也没回他喜欢的宣传队了。
接下来的那两个月,阿明每天捧着阿珍的照片,望着阿珍的倩影,两眼木木的,呆呆的,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一转眼,春节到了。按小镇的风俗,头一年出嫁的孃孃,是要在新姑爷的陪同下来回门的,而且一般都是大年初二。
初二那天,天气很晴朗。阿明早早起了床,吃过中午饭,就搬了张凳子坐在大门口。两个月了,阿明早就想见到朝思暮想的阿珍了,而且特别想看看她的新姑爷到底是何等模样!
太阳要偏西的时候,回门的队伍来了。阿珍来了,阿珍的公公婆婆也来了。有一个瘦瘦的、走在阿珍身旁的年轻人也来了。凭直觉,那人应该就是她的新姑爷。
阿珍见阿明坐在门口,一直用眼睛盯着她,突然加快脚步,一刻也不停留地奔进了自己的家门。
晚上,阿明再也在家里呆不下去了。为了能有机会见到阿珍,竟然跑到阿珍家正对门的陈老师家,心不在焉地与陈老师聊起天来。
突然,阿珍家里有人吵起来了,而且还听到了阿珍咽咽的哭声。阿明不好打听,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在说话:“我接这样的媳妇来干哪样,瞌睡都不和我儿子睡!”阿明知道,那是阿珍的婆婆。
那天晚上,阿明失眠了。
第二天中午,阿明听有人在说:“那个阿珍才是,连早饭都不吃,大清早就又回婆家去了。”
晚上,阿明被阿珍的叔伯嫂子叫到了她家。对阿明说:“你知不知道,阿珍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每天晚上都是穿着衣服和身滚啊!昨天晚上,我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把阿珍叫到这儿,悄悄一问才知道。你们两个该死的,既然相好,为哪样又不说出来嘛!我对阿珍也说,你的爹妈逼是逼,心里还是痛你的。你心中有人,你不好跟他们说,跟当嫂嫂的说总是可以的嘛。要早知道那个背时鬼心里想的是你,我都要劝她爹妈把那桩婚事退了喲。天啦,我不晓得我家阿珍今后这一辈子怎么过哦!”
阿珍的嫂子是从外地嫁过来的,离县城近,比起土生土长的小镇人来,自然要开明得多。
阿明此时别提有多悔恨。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无能,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阿珍的嫂子说完,递给阿明一封信:“拿去好好看看吧,我家阿珍对你所有的话都写在上面了。”
“阿明:你好!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可谁叫我们生错了命,生错了地方呢?如今,已是木已成舟,其他就不要再去想了。这辈子我们没有缘分,认命了吧。你还年轻,又是个有知识的人,将来的日子还很长,把我忘了吧。保重!千万保重!”
阿明看到明显带有泪痕的信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那以后,来给阿明提亲的不少,阿明都一概婉言拒绝了。相互深爱的人哪里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呢?
阿明没有辜负阿珍的期望,五年后,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令他伤心的小镇,而那张照片却再也没有离开过阿明的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