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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杉杉翻了个身,把背脊对着丈夫。她在无声地垂泪,她那安宁、平静、知足的心境整个儿被破坏了。她的心灵受到深深的伤害。不过她又不敢哭出声来,她怕惊醒女儿,怕惊动邻居。她甚至不敢因抽泣而耸动肩膀,这样梁曼诚一定又会来劝慰她。而此时此刻,她讨厌他。她绝没有像他那么复杂。她是七十年代初到崇明农场去的,她记得农场里笔直的新开河岸上栽种的刺槐,她记得刺槐林里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尽管农场里下过禁令,但男女知青们还是恋爱成风。她生得俏,个儿小,脸蛋俊,眼睛大,比她大几岁的姑娘们说她长相可爱,男生们背地里称她小鸽子,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干脆在排队给连里的姑娘们打分时说她性感,是个尤物。气得她躲在帐子里偷偷地哭。有人给她捎来条子,约她到大堤上散步,到刺槐林里幽会。文笔好的男生给她写来情意缠绵的情书,她好奇而微带甜蜜地读过几遍悄悄地撕了。还有人装作豪爽地把从上海带来的奶糖、乐口福、麦乳精、凤尾鱼避开耳目送进她的寝室。对待所有的进攻,她都把他们阻挡在心灵的大门之外。她不愿待在农场,她也不想让如疯如痴的恋爱搞得自己神魂颠倒。她一心想回上海,回到市区落实个工作再谈婚事。她的希望逐步如愿了,但抽调回市区分配进区属服装厂工作以后,她的年龄毕竟稍大了一些,初到农场时的一些女性的优势正在失去。虽然围着她要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还是“莫佬佬”(沪语,形容很多),只是可供她挑选的男性却不是那么广泛了。在众多的候选人中她挑上了梁曼诚,这个人一眼让她看着惬意。相貌堂堂不说,他还处处显示出一种男性不常有的安然而自在的风度。他的一个眼神,一投足一挥手,一句简短的话语,都吸引着杉杉并使她倾倒。他对她彬彬有礼,显得知书达理。婚后多年杉杉还想不通,这么个堂堂男子为什么仅仅只是个普通冷气工?他应该有辉煌的前途,他聪明能干,他善解人意,作为一个姑娘她还指望什么呢?当听说他曾经在插队落户时有过婚姻,杉杉犹豫过,但转念一想又想通了。像他这样的男子没姑娘爱,那才是怪事呢。杉杉不是那种挑精拣肥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父亲只是个菜场职工,她的母亲仅在里弄生产组有活时才去干,她本人是个每天得踩八小时缝纫机赚工资的女工,她不指望倚赖自己的姿色容貌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实实在在地爱一次。
结婚以后,她一心一意顾着这个家。八十年代是刮家用电器风的年代,她和梁曼诚既要抚养可爱的云云,又要合理安排开销,挤出钱来三十五十地存,存满了一笔去买一样,家里的洗衣机、电冰箱、彩电就是这样一笔一笔存起来买的。梁曼诚善于装修房屋、咖啡厅、音乐茶座、舞厅,他的一双手特别能干,请他的人多,他便时常有些工资之外的钱揣回家来。杉杉拿到钱不是先眉开眼笑,而是劈头就问钱的来路。她宁愿自己手头上省吃俭用,克扣自己,让人讥诮寒酸小气,她也不愿花非分之财。就这样她还时时替梁曼诚担着一份心事。她常对梁曼诚说:
“我并不贪心。大家有的,我们有了,我就知足。很多有钱人家有的,我们没有,我并不觉得自己比人家矮一个头。都在靠劳动吃饭,那么多钱是怎样赚的,我还怀疑呢!”
因此,她的日子虽然过得紧凑、辛苦、忙忙碌碌、琐琐碎碎,但她觉得充实、知足,因而也就有自己的小家庭之乐。比起那些发了财子女堕落的个体户家庭,比起那些东凑西借非得去国外洋插队的家雇,比起那些住房宽裕、夫妇之间为第三者插足而苦恼的家庭,杉杉自认他们小家庭还是幸福的。
她哪里会想到现在这个家庭里要添加一个陌生人,而这个不大不小的陌生人恰巧是梁曼诚的儿子。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将怎样议论,弄堂里的人们会怎样指着他们家取笑,她自己又该是多么狼狈而难堪?这小小的十平方米的房间,又怎样来安置这位远方来客的住宿?噢,杉杉真不敢往细处想。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现,已经彻底地搅乱了她的心境,几乎把一切都改变了。一旦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杉杉简直不能想象会是个什么局面。
天,人活在世上,为啥要遭这么多平时做梦也想不到的罪啊?
本文摘自《孽债1》,叶辛 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17年1月
内容简介:
沈美霞、卢晓峰、吴永辉、梁思凡、盛天华——5个十四五岁的知青子女——怀着对父母的刻骨思念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结伴从云南到上海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走进一个个陌生又有血缘关系的新家庭。于是,情与理、情与法、情与爱、情与恨、情与嫉妒等一系列矛盾与碰撞接踵而至,引出一个又一个家庭纷争与情感纠葛,上演了一幕幕令人怦然心动、唏嘘感慨的深情故事……
作者从真挚的感情出发,从人性的深度出发,挖掘了深厚的社会与历史内涵。正值“上山下乡”五十周年之际,希望更多的青年读者能够通过这部长篇力作,洞察那一代人的情感经历,了解那个特殊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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